晨霧未散時，沈昭寧一行已站在青云宗山門前。

青灰色石階如巨蟒盤桓而上，朱漆山門懸著“青云”二字鎏金匾額，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山風掠過，帶來一絲潮濕的草木氣息，混雜著昨夜雨后殘留的泥土味。

楚懷瑾走在她身側半步，外袍下的指尖微微蜷起——那是他警惕時的習慣。

沈昭寧能感受到他衣袖下繃緊的肌肉，仿佛隨時準備拔劍而出。

裴清漪不知何時落在了最后，鎖魂鏈的勒痕在腕上結了薄痂，卻仍抬著下巴，像只被拔了翎毛的孔雀。

她的腳步輕得幾乎無聲，唯有鐵鏈偶爾擦過石板發出的細碎響聲，像是某種隱秘的哀鳴。

“帝姬留步。”

道袍翻涌的聲響自階頂傳來，帶著布料摩擦特有的沙沙聲。

執法長老負手而立，銀須垂在玄色道袍前，拂塵尾端的紅穗子被山風卷起，正掃過“青云”二字最后一筆。

那抹紅色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仿佛一滴凝固的血。

沈昭寧腳步微頓。

她昨夜便猜到會有阻礙，卻沒料到是執法長老親自出馬。

蒼嵐國與青云宗明面上是盟友，按規矩，帝姬入宗理當由宗主親自接見。

“長老這是？”楚懷瑾的聲音沉了些，玄鐵劍在袖中輕輕蹭過劍鞘，發出極輕的“嗡”鳴，像是回應主人的情緒。

執法長老目光掃過他腰間的劍，又落在沈昭寧懷中的林逸風身上，唇角扯出抹似笑非笑：“宗門有規，外客入宗需經審查。帝姬雖貴為蒼嵐國主女，卻帶著受傷的外門弟子，又與妖物廝殺過——”他頓了頓，拂塵指向沈昭寧袖中露出的蒼嵐玉，“更攜著上古神物。此等情形，自然要走問心堂的程序。”

沈昭寧垂眸看了眼懷中的林逸風。

少年面色雖已恢復，但額角還凝著未干的冷汗，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他的呼吸微弱卻不穩，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

她想起昨夜裴清漪盯著林逸風時泛紅的眼尾，突然明白執法長老為何選在此時發難——林逸風是右相嫡孫，裴清漪是右相之女，而右相與青云宗幾位長老向來走得近。

“本宮此來是為查明吳長老勾結妖魔之事。”她抬頭時，眼尾微挑，分明是笑，語氣卻像浸了霜，冰冷刺骨，“若宗門連問話都不敢應承，又如何擔得起護世之責？”

執法長老的手指在拂塵柄上掐出白印。

山風卷著他的道袍獵獵作響，卻到底沒敢發作，只側過身：“帝姬請。”

問心堂的檀香嗆得人喉頭發癢，混著香灰的煙味鉆進鼻腔，令人胸悶欲嘔。

沈昭寧被按在一張梨木椅上，對面坐著七位長老，執法長老居中，左首一位白眉長老正摩挲著茶盞，右首的灰袍長老則直勾勾盯著她腕間的蒼嵐玉。

林逸風被扶在側邊的軟榻上，此刻突然咳了兩聲，捂著心口坐直：“昭寧帝姬，你昨夜為何要引妖力？那吳長老分明是要救我！”

“救你？”裴清漪突然冷笑出聲。

她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倚在門框上，鎖魂鏈在腕上叮當作響，聲音清脆刺耳。

“他用骨杖抽你后心時，我可看得清楚——那杖頭嵌的是妖丹。”

“你！”林逸風漲紅了臉，指尖顫抖著指向裴清漪，“你與她合謀！你……你前日還說喜歡我！”

裴清漪的瞳孔驟縮。

她猛地推開門框，鎖魂鏈“嘩啦”砸在地上，卻在離林逸風三步遠的地方頓住。

金屬撞擊地面的回音在問心堂內久久不散。

沈昭寧看見她喉結動了動，最終別過臉去：“我是喜歡過你這蠢貨，但不代表我眼瞎。”

“夠了。”執法長老重重拍了下案幾，茶盞跳起來又落下，濺出的茶水在梨木上暈開暗痕，濕漉漉的痕跡像一道傷口。

“帝姬，你說吳長老勾結妖魔，可有證據？”

沈昭寧解開腰間的錦囊。

昨夜她從吳長老尸身旁拾到的半塊玉牌、三枚黑釘、還有半張染血的符紙，此刻全被她攤在案上。

玉牌背面刻著青云宗暗衛的標記，黑釘上纏著的妖紋與林逸風后心的傷痕完全吻合，符紙邊緣的火漆印更是清晰——那是右相府的私印。

“吳長老的骨杖里藏著妖丹，暗衛玉牌說明他能隨意進出宗門禁地，右相府的符紙……”她指尖劃過火漆印，抬眼看向執法長老，聲音冷靜而鋒利，“長老該比我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七位長老的臉色同時變了。

白眉長老捏碎了茶盞，瓷片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灰袍長老猛地站起，又被執法長老扯著袖子按回座位。

林逸風癱在軟榻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裴清漪突然笑了，笑聲像碎玉落在冰上：“原來我爹的符紙，是給這種東西用的。”

質詢結束時，暮色已漫進問心堂。

執法長老說要“徹查”，卻派人“護送”沈昭寧回客院——所謂護送，不過是兩個弟子守在門口，連她要的筆墨都推說“明日再送”。

沈昭寧站在客院廊下，望著天邊最后一線殘陽。

蒼嵐玉在她掌心發燙，像在提醒她，吳長老的妖丹、右相的符紙、還有青云宗暗衛的玉牌，這些線索都指向同一個可能：有人想借妖魔之手，毀掉蒼嵐玉與青云宗的同盟。

更重要的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那方帕子上，也繡著類似的妖紋。

夜漏至三更，沈昭寧摸黑出了客院。

她裹著件青灰色斗篷，腰間別著半盒引魂香，袖中藏著三張幻影符。

藏書閣在宗門禁地，守衛最嚴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若真有內鬼，他們絕不會把證據放在明處。

月光被云遮住時，她翻過了藏書閣后的矮墻。

青苔在腳下滑了滑，她屏住呼吸，聽見守衛的腳步聲從左側傳來。

引魂香被她按在墻縫里，甜膩的香氣混著露水散開，守衛的腳步聲果然頓了頓，接著罵罵咧咧往反方向去了。

閣門是銅鎖，她從發間抽出根銀簪。

母親教過她，帝姬要學的不只是禮儀，還有開天下所有鎖的法子。

“若有一日你被關在門外，”太后當年握著她的手，聲音溫柔而堅定，“這根簪子，比千軍萬馬都有用。”

鎖“咔嗒”一聲開了。沈昭寧閃身進去，反手將門掩上。

閣內漆黑，她摸出火折子。

跳動的火光里，她看見滿墻的典籍，還有正中央供著的青銅燈樹——那是青云宗歷代長老的牌位。

“找什么？”

冷不丁的聲音驚得她火折子落地。

黑暗中，數道刀風劈來，她旋身避開，撞在書架上，《妖物志》《陣道要訣》嘩啦啦落了一地。

“交出蒼嵐玉！”

“殺了她！”

七八個蒙面人從陰影里涌出來，刀光在月光下泛著青。

沈昭寧摸出兩張幻影符拍在地上，黃紙遇風自燃，三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身影從煙霧里走出來，分別往東南北三個方向跑去。

蒙面人果然分了隊。

她趁機往西邊的暗格鉆——方才火折子亮起時，她瞥見暗格里有本《蒼嵐玉志》。

“別讓她跑了！”

刀刃擦著她耳際劃過，在墻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沈昭寧咬著牙，指尖觸到了暗格的銅環。

可就在她要拉開的瞬間，后頸一痛，整個人撞在暗格上，眼前發黑。

“昭寧！”

清冽的劍氣劈開黑暗。

沈昭寧勉強抬頭，看見楚懷瑾的玄鐵劍挑飛了蒙面人的刀，他的外袍被劃破幾道口子，心口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你已被盯上，速離此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劍花掃過最后一個蒙面人后頸，那人悶哼著倒下。

沈昭寧想說話，卻被他推了把。

她踉蹌著往暗格退去，楚懷瑾的劍卻突然橫在她面前。

他望著她身后的暗格，瞳孔驟縮：“走！”

追兵的腳步聲更近了。

沈昭寧抓出暗格里的典籍塞進懷里，跟著楚懷瑾翻窗而出。

夜風卷著他的衣擺掃過她臉，帶著淡淡的血銹味——他的左肩在流血。

他們逃進后山的廢棄山洞時，天已快亮了。

沈昭寧靠在洞壁上喘氣，懷里的典籍“啪”地掉在地上。

月光從洞頂裂縫漏進來，照在泛黃的信紙上——那是從典籍里掉出來的。

她撿起信，封皮上的字跡讓她呼吸一滯。

那是母親的筆跡，清瘦秀挺，寫著

“嵐兒，蒼嵐玉封印近日異動，我總夢見當年鎮壓妖皇時的血霧。你說‘曾受恩于沈家’，如今這恩，該是用的時候了…”

沈昭寧的指尖在“嵐兒”二字上輕輕摩挲。

母親極少這樣喚她，只有在她病得厲害時，才會握著她的手，用這樣軟的聲音說：“嵐兒不怕，母親在。”

洞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她猛地將信塞進衣襟，抓起塊石頭抵在洞口。

可那腳步聲卻在洞外停住，接著是極輕的叩石聲——三長兩短，是楚懷瑾教她的暗號。

“他們設了試煉。”楚懷瑾的聲音從洞外傳進來，帶著山風的涼意，“明日卯時，執法長老會宣布，你必須通過‘問心試煉’才能見宗主。”

沈昭寧的手指攥緊了懷里的信。

問心試煉她聽過，是青云宗專為查探人心設的局，歷來兇險異常。

可此刻她更在意信里的“玄真長老”——那是百年前便失蹤的傳奇人物，母親怎會與他有聯系？

洞外的腳步聲漸遠。

沈昭寧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將信貼在胸口。

母親的字跡還帶著紙頁的溫度，像在說：“嵐兒，你要找的答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