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漫過宮墻時,沈昭寧已在御花園的梅樹下站了半柱香。
夜風卷起細碎雪花,撲在她臉頰上,涼意刺骨。
遠處的燈籠隨著守夜太監(jiān)的腳步一晃一晃,在積雪映照下泛出暖黃的光暈。
她望著那盞燈籠轉(zhuǎn)過廊角,指尖輕輕拂過鬢邊的珍珠簪——那是方才替太后整理鳳冠時,順手抄來的機關(guān)暗扣。
簪頭微微發(fā)涼,金屬質(zhì)感從指腹傳來,仿佛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公主,御花園的雪積得厚,可要奴才撐傘?”貼身侍女青竹抱著狐裘小步跑來,哈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冰晶,空氣中飄著她身上淡淡的熏衣香。
沈昭寧將簪子往袖中一藏,指尖在青竹手背輕輕一按:“去膳房要盞姜茶,我在聽雪亭等你。”
青竹應(yīng)聲而去,沈昭寧卻順著游廊拐進了夾道。
寒風穿過狹窄的巷道,帶著細微的嗚咽聲,像是誰在低語。
她的繡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輕而沉的回響。
禁藏閣的銅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摸出腰間玉牌在門環(huán)上一磕,暗格里的機關(guān)“咔嗒”輕響——這是她十歲那年,跟著掌事嬤嬤抄錄《宮禁律例》時記下的秘鑰。
閣內(nèi)霉味混著舊書的紙香撲面而來,塵埃在微弱的光線中浮動,仿佛時間在此凝滯。
她點燃隨身帶的琉璃燈,暖黃光暈里,《玄靈地脈圖》的絹軸靜靜躺在檀木匣中。
她展開圖卷的手微微發(fā)顫——母親臨終前握著她的手腕,說“蒼嵐玉藏著沈家的命”時,指腹正是蹭過這樣的絹紋。
指尖沿著北境山脈的墨線游走,沈昭寧突然頓住。
圖上用朱砂圈著的“蒼嵐峰”下,密密麻麻標著“靈脈斷”“地眼枯”的批注。
她嗅到紙上殘留的陳舊墨香,心中卻翻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原來蒼嵐玉鎮(zhèn)壓的,竟是整條玄靈界最薄弱的靈氣節(jié)點。
她想起方才侍衛(wèi)匯報時隱晦的眼神——他們不是在警告她,是在提醒:玉若有失,最先反噬的是守玉之人。
“啪嗒。”
琉璃燈芯爆起的火星驚得她抬眼。
檐角銅鈴無風自響,窗紙上投下一道極淡的影子,像片被風卷起的枯葉,轉(zhuǎn)瞬又消失在夜色里。
沈昭寧垂眸將圖卷原樣收好,腕間羊脂玉鐲在案上碰出清脆的輕響,如水滴落入深潭。
她解下腰間的墨玉墜子,故意讓紅繩纏在匣角,這才提燈往門外走。
走到第三級臺階時,她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布料摩擦聲——果然有人跟了上來。
冷宮的荒草沒過腳踝,沈昭寧的繡鞋沾了露水,涼意順著襪底往上鉆。
風掠過殘破的屋檐,吹得枯枝沙沙作響,仿佛幽魂低語。
她數(shù)著墻根的青苔磚,第七塊與第八塊之間有個凹痕——那是十二歲那年,她偷跑出來尋失寵的淑妃,被嬤嬤罰跪時用指甲摳的。
如今指尖觸到那處凹陷,記憶竟比昨日還清晰。
“借光一用。”她低低念了句,從袖中撒出半把青檸香粉。
香氣在寂靜中迅速彌漫開來,帶著一絲辛辣的刺激。
轉(zhuǎn)角處的黑影正伏在檐上,香粉沾到他鞋底的薄刃,立刻騰起一縷青煙。
那人悶哼一聲,身形一滯,沈昭寧已握著短匕抵住他咽喉。
刀鞘壓著喉結(jié)的觸感讓對方瞳孔微縮。
他裹著玄色夜行衣,連面容都遮在黑布里,只露出一雙沉如深潭的眼睛,呼吸急促,帶著濃重的喘息。
“帝姬好手段。”他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絲嘲諷。
“誰派你來的?”沈昭寧的聲音比刀鞘更冷。
她能感覺到對方頸間跳動的脈搏,像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奉命行事。”
話音未落,那人袖中突然彈出一枚烏木彈。
煙霧騰起的瞬間,沈昭寧旋身避開,再睜眼時,檐角只剩半片被香粉燒出焦痕的黑布,正隨著風打著旋兒往下落。
她撿起那片布,指尖觸到布料內(nèi)側(cè)的暗紋——是青云宗的云紋標記。
次日早朝的金殿里,龍涎香熏得人發(fā)悶。
香爐中裊裊升起的煙霧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人心。
沈昭寧跪在蒲團上,望著皇帝案頭的《北境急報》,耳中聽著林逸風的嗤笑:“帝姬連筑基都未成,去北境怕不是要讓蒼嵐玉跟著受凍?”
“林師兄說的是。”裴清漪扶著宮女的手站出來,月白羅裙上繡著并蒂蓮,珠釵輕晃,映出她嘴角淺淺笑意,“前日壽宴上,帝姬還說婚姻非兒戲,如今倒急著要涉險......”
“裴小姐說的極是。”沈昭寧忽然抬眼,唇角勾起半分笑,笑容卻未達眼底,“婚姻與家國,原都是要放在心尖上的事。既然林師兄自詡有經(jīng)驗,不如同去北境,也好教昭寧如何‘更有經(jīng)驗’。”
金殿里響起零星的抽氣聲。
林逸風的臉漲得通紅,剛要發(fā)作,殿外突然傳來通傳:“青云宗暗衛(wèi)楚懷瑾,奉宗主之命,前來協(xié)查北境異動。”
沈昭寧循聲望去。
那人身穿灰布短打,腰間懸著無鞘的鐵劍,眉峰如刀刻般凌厲。
他的目光掃過殿中眾人,最后落在沈昭寧臉上時,微微一頓——像寒潭里的石子,驚起一圈極淡的漣漪。
“暗衛(wèi)?”皇帝放下奏報,“宗主要派暗衛(wèi)來?”
“宗主說,北境結(jié)界事關(guān)兩界,暗衛(wèi)更擅隱秘。”楚懷瑾的聲音像浸了霜的鐵,“帝姬若去,在下愿護周全。”
裴清漪的帕子絞成了團,林逸風張了張嘴又閉上。
太后的拐杖在金磚上敲出輕響:“昭寧,你意下如何?”
“兒臣愿往。”沈昭寧垂眸時,瞥見楚懷瑾腰間的云紋暗繡——與昨夜那片黑布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啟程前夜,沈昭寧在書房整理符篆。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得沙沙響,燭火搖曳,映得她臉龐忽明忽暗。
她剛要關(guān)窗,一道灰影從檐角掠過,穩(wěn)穩(wěn)落在窗臺上。
“閣下跟了我一日。”她將燭火撥亮些,光影在兩人之間交錯,“是要繼續(xù)當影子,還是進來坐坐?”
楚懷瑾站在月光里,眉目在陰影中忽明忽暗。
他解下腰間鐵劍放在桌上,劍鞘磨得發(fā)亮,看得出用了許多年。
“昨夜冷宮的香粉,是蒼嵐國的‘青檸散’?”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試探。
“閣下倒是識貨。”沈昭寧將茶盞推過去,熱氣氤氳,“那片云紋黑布,可是青云宗暗衛(wèi)的制式?”
楚懷瑾的手指在劍鞘上輕輕一叩。
燭火突然晃了晃,他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
窗外風聲漸大,吹得院中的杏樹簌簌作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逼近。
“帝姬該知道,北境的妖魔,比想象中更棘手。”
“所以閣下跟著我,是怕我死得太難看?”
“是怕有人不想讓帝姬活著到北境。”
沈昭寧的茶盞在案上頓住,茶水濺出一點,在桌面留下一圈濕潤的痕跡。
窗外的風更大了,吹得屋檐吱呀作響。
她望著楚懷瑾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另一句話:“這世間最可怕的,不是妖魔,是人心。”
第二日卯時三刻,三輛青幔馬車停在午門外。
晨霧未散,空氣中透著濕冷。
沈昭寧掀開車簾時,看見楚懷瑾立在馬首,鐵劍在晨霧中泛著冷光。
林逸風正對著銅鏡整理發(fā)冠,裴清漪的馬車遠遠綴在隊尾,車簾縫隙里漏出半支珠釵的光。
遠處傳來車夫甩響馬鞭的聲音,車輪碾過未化的積雪,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沈昭寧望著逐漸向后退去的宮墻,忽然想起昨夜楚懷瑾說的最后一句話——
“帝姬最好記住,這一路,不止有妖魔。”
北境的風,已經(jīng)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