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風(fēng)裹著細(xì)雪撲打在未央宮的雕花窗欞上，發(fā)出“簌簌”的輕響。

沈昭寧跪坐在軟墊上，指尖摩挲著一支翡翠玉簪，玉身微涼，觸手溫潤，像是母親掌心最后的溫度。

燭火搖曳，映得玉色幽光流轉(zhuǎn)，簪頭雕著半朵將綻未綻的寒梅——這是她生母臨終前塞在她掌心的。

那時母親咳得整幅錦被都染了血，氣息如游絲般斷續(xù)，卻仍緊緊攥著她的手低喘：“寧兒，莫要走娘親的老路。”

窗外更漏敲過三更，清冷的銅音在夜中格外清晰。

她望著天邊殘月，喉間泛起一陣苦澀，仿佛還嘗得出那年母親咽氣時，自己淚中混著藥汁的味道。

三日前，暗衛(wèi)送來的密報還攤在案頭：青云宗外門弟子林逸風(fēng)，上月在青鸞樓與人爭風(fēng)，竟用酒壇砸死了個賣唱姑娘，事后花千金買通苦主，宗門里只當(dāng)沒看見。

而明日，既是太后六十大壽，也是她與林逸風(fēng)定親三周年的日子。

“公主，該歇了。”貼身侍女阿竹捧著炭爐進來，腳步輕緩，屋內(nèi)頓時多了幾分暖意。

見她仍盯著玉簪，聲音放得更輕，“太后娘娘說了，明日壽宴要穿那身茜紗宮裝，奴婢已讓人熨好了。”

沈昭寧將玉簪收進妝匣，指尖在匣蓋上按出一道白痕，指甲邊緣微微發(fā)青。

母親當(dāng)年也是這樣被家族捆上政治聯(lián)姻的花轎，最后在異國病榻上含恨而終。

她撫過鏡中自己的眉眼，眉峰微挑，眼底有冷光漫上來：“阿竹，明日我要穿月白襦裙。”

鳳儀殿內(nèi)紅燭高燒，火焰跳動，映得金絲楠木案幾上的南海珊瑚擺件泛著溫潤光澤。

殿角鎏金香爐飄出沉水香，煙霧繚繞，熏得滿殿貴胄衣袂生香，空氣中浮動著一種壓抑的奢華。

太后端坐在主位，鬢邊金步搖隨著笑意輕顫：“今日只當(dāng)是家宴，莫要拘著。”

沈昭寧剛在太后下首坐定，便見右相之女裴清漪款步過來。

水綠羅裙掃過青磚，窸窣作響。

她手里端著酒盞，眼尾掃過沈昭寧的月白襦裙，笑意更甜：“昭寧姐姐今日這身素色，倒像在守孝似的。”

上座的貴女們低聲笑出聲來，笑聲像一串銀鈴，在殿中輕輕蕩開。

沈昭寧垂眸抿茶，茶湯滾燙，唇邊微麻。

茶盞邊緣倒映出裴清漪耳上的東珠墜子——那是她昨日賞給宮人的，看來這姑娘連討好的心思都懶得多花。

“清漪妹妹這話說得沒道理。”左側(cè)傳來懶洋洋的男聲，林逸風(fēng)搖著折扇晃過來，玄色道袍上沾著點酒漬，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酒氣。

他話音未落，已往沈昭寧身邊湊了幾分，卻被她不動聲色地側(cè)開半步。

裴清漪的指尖絞著帕子，水綠裙角在地上洇出褶皺：“林公子倒護著姐姐，也不看看姐姐如今的修為——聽說練氣期卡了三年都沒進境？仙門最是重修為的，若是連筑基都不成……”

“右相之女當(dāng)真是好教養(yǎng)。”太后突然開口，金步搖上的珍珠在燭火下冷得發(fā)亮，“哀家的壽宴，容得你們編排帝姬？”

裴清漪臉色一白，慌忙福身：“是清漪失言。”

林逸風(fēng)賠著笑打圓場：“太后莫惱，清漪妹妹也是關(guān)心昭寧。我與昭寧定親三年，她的資質(zhì)我最清楚……”

“林公子清楚什么？”

眾人皆是一怔。

沈昭寧放下茶盞，起身時月白裙裾掃過案幾，帶得青瓷茶盞輕響一聲，似驚雷初起。

她望著殿中眾人，目光從裴清漪發(fā)白的指尖，掃過林逸風(fēng)腰間那枚用宗門貢獻點換的假玉牌，最后落在太后慈和的眼底——那里有她昨夜說“明日我要退婚”時，太后悄悄回握她的那把力。

“今日是太后圣壽，本不該說這些。”她聲音清越如泉，在寂靜的殿中蕩開，“只是婚姻大事，臣女想為自己做回主。”

林逸風(fēng)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聲音刺耳。

裴清漪的帕子被絞成了麻花，指節(jié)泛白。

“臣女不愿嫁一個連筑基都未成的紈绔。”沈昭寧望著林逸風(fēng)漲紅的臉，想起密報里那個被酒壇砸死的姑娘，“更不愿成為他人攀附蒼嵐國權(quán)勢的階梯。”

滿座嘩然。

有老臣拍案：“帝姬這是要抗旨？”“成何體統(tǒng)！”“仙門聯(lián)姻關(guān)乎國本！”

太后扶著紫檀木拐杖緩緩起身，殿中瞬間安靜如死。

她望著沈昭寧，眼底是沈昭寧幼時摔碎玉瓶時，替她擋下皇后責(zé)備的溫柔：“昭寧說的，正是哀家想說的。”

她轉(zhuǎn)頭看向林逸風(fēng)，“蒼嵐國帝姬，豈能輕許庸才？這門親事，哀家準(zhǔn)她退了。”

林逸風(fēng)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酒案，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磚上蜿蜒，像道未干的血痕，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香與不安。

裴清漪突然笑出聲，水綠裙角掃過那灘酒，聲音發(fā)顫：“太后娘娘好算計！退了這門親，是不是要把帝姬許給更有權(quán)勢的？”

“放肆！”大長公主拍案，“右相教女無方！”

沈昭寧望著裴清漪扭曲的臉，突然明白母親臨終前為何說“莫要走我的老路”——這宮墻里的女子，要么被當(dāng)作棋子，要么爭作執(zhí)棋人，卻從來不是自己。

“啟稟太后！”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帶刀侍衛(wèi)撞開殿門，“北境結(jié)界有異動！守界修士來報，說是……像是有妖魔在撞結(jié)界！”

殿中溫度驟降。

太后的金步搖晃得厲害，她扶著椅背的手青筋凸起：“蒼嵐玉呢？”

“玉……玉紋有裂痕。”

沈昭寧只覺心頭一跳。

蒼嵐玉鎮(zhèn)壓北境結(jié)界八百年，是蒼嵐國的命門。

她望向殿外濃重的夜色，雪還在下，可風(fēng)里有一股腥甜，像是舊日夢魘重現(xiàn)，像極了母親臨終時床帳上的血。

“昭寧，隨哀家去偏殿。”太后的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沉重，“有些事，該告訴你了。”

阿竹捧著披風(fēng)追出來時，只看見帝姬的月白裙角轉(zhuǎn)過廊角。

雪落在她發(fā)間，冰涼一片，她走得極快，像要追上什么，又像在逃開什么。

殿外的更漏又敲了一記，聲音沉得像要砸進地底。

裴清漪站在陰影里，望著沈昭寧離去的方向，指尖掐進掌心——她早該想到的，這女人從來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林逸風(fēng)跌坐在酒案旁，望著自己腰間的假玉牌，突然想起昨日在青鸞樓，那個賣唱姑娘臨死前瞪著他的眼睛。

他打了個寒顫，抓起酒壇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嗆進喉嚨，他卻笑出了聲：“退婚？等北境結(jié)界破了，蒼嵐國自身難保，誰還管你什么帝姬不帝姬！”

雪越下越大，將殿外的腳印漸漸掩埋。

沈昭寧跟著太后走進偏殿，檀香混著血腥氣鉆進鼻腔。

她望著案上那方泛著幽光的青玉，突然明白母親臨終前的眼淚——原來她們守護的，從來不是什么家族榮耀，而是天下蒼生。

“寧兒，”太后摸出鑰匙打開密室，“蒼嵐玉的秘密，該由你繼承了。”

殿外，有黑影掠過宮墻，留下一道焦黑的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