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頭霜糖
- 囚龍沼
- 語冰春
- 3916字
- 2025-07-11 19:14:38
永定門失守,如同被撕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血口。叛軍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在燕昭瘋狂而高效的指揮下,不斷沖擊著內城防線。京城,這座帝國的核心,在風雨飄搖中發出瀕死的呻吟。
城防的重擔,如山般壓在沈硯肩上。他坐鎮內城最高的箭樓,燈火徹夜通明。一道道冷酷的命令從這里發出,調撥著殘存的兵力,調配著稀缺的物資,甚至不惜以某些區域的主動放棄為代價,換取核心區域的喘息。人命在他口中變成冰冷的數字,每一個決策都伴隨著犧牲。他的臉色在燭光下愈發蒼白,眼底的血絲如同蛛網,只有那琉璃盒中的蜜里霜,消耗得異常迅速。
蕭祈放下了所有成見,展現出驚人的組織才能。他不再是那個在朝堂上被簪子難倒的御史,而是化身為一柄燃燒的利劍。他奔走于各處防線,將文官、衙役、甚至膽大的青壯組織起來,運送滾木礌石,救治傷員,鼓舞士氣。雨水和血水浸透了他的青色官袍,長發用一根撿來的布條草草束在腦后,依舊狼狽,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銳氣。他親眼看著熟悉的同僚倒在箭雨中,看著無辜的百姓在流矢下哀嚎,心中對沈硯那冷酷手段的復雜情緒,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竟奇異地沉淀下來——或許,在這煉獄之中,只有沈硯的“毒”,才能暫時遏制燕昭那滅絕一切的“狂”。
一次慘烈的爭奪戰后,叛軍的攻勢暫時被擊退。短暫的喘息時刻,城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焦糊味。幸存的守軍癱倒在冰冷的石磚上,眼神空洞,只有粗重的喘息證明他們還活著。
沈硯獨自站在一處垛口后,背對著眾人。雨水沖刷著他玄色的衣袍,勾勒出清瘦而緊繃的脊背線條。他微微佝僂著身體,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或疲憊。他從袖中摸索著,掏出了那個琉璃小盒。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塊孤零零的蜜里霜。他拈起它,動作似乎比往日沉重了幾分,緩緩送入口中。
蕭祈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一身血污走過來。他本想詢問下一處防線的布防,或者質問沈硯為何要放棄外城的平民區。可當他看到沈硯在風雨中獨自吞咽點心的背影,看到他握著琉璃盒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看到他微微顫抖的肩膀時,那些質問的話,竟堵在了喉嚨口。
他沉默地站到沈硯身側,一同望著城下叛軍重新集結的火光。過了片刻,他解下腰間的水囊——那是他自己的,早已被雨水稀釋得沒什么味道——遞了過去,聲音帶著激戰后的沙啞和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別扭:“…噎死你,這城就真沒人守了。”
沈硯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雨水順著他冷峻的側臉滑落,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看向蕭祈遞過來的水囊,又看向蕭祈那張同樣被雨水和血污浸透、卻帶著一種固執堅毅的臉。這一次,他的目光在蕭祈臉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一些。沒有嘲諷,沒有冰冷,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憊。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接過了那個水囊。冰冷的金屬觸感傳遞到掌心。他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沖淡了口中那過于甜膩的味道,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沉默地將水囊遞還給蕭祈。
就在這時!
“咻——!”
一支尾部綁著布條的羽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毒蛇般精準地射向沈硯所站的垛口!“噗”地一聲,深深釘入旁邊的木柱,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所有守衛瞬間警覺,刀劍出鞘!
沈硯眼神一厲,瞬間恢復了慣常的冰冷銳利。他一步上前,拔下那支箭。箭桿上綁著一小卷油布。他迅速解開。
里面沒有書信。
只有一樣東西。
一枚小小的、陳舊的、用普通木頭雕刻成的孩童長命鎖。鎖身被摩挲得光滑,邊緣卻帶著幾道深深的刻痕,像是被利器砍過。鎖面上,刻著一個模糊的“昭”字。而最刺眼的,是那木鎖上沾染的、早已變成深褐色的陳舊血漬!
沈硯在看到這木鎖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胸口!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握著木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力度幾乎要將脆弱的木頭捏碎!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死灰的慘白。雨水打在他臉上,匯聚成流,卻沖不散那眼底瞬間翻涌起的、濃得化不開的痛苦、驚駭和…追悔?
油布里還有一張紙條,字跡狂放潦草,帶著刻骨的恨意:
>“沈硯哥哥,闊別二十載,可還識得此物?當年你沈家滿門滾燙的血,還熱不熱?阿昭的命,你賣得…可還值當?!”
“阿昭…!”一個名字幾乎要沖破沈硯的喉嚨,卻被他死死咬住,只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氣音。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死死盯向城外叛軍大營的方向!那個方向,仿佛矗立著一個從地獄血海中爬出的、扭曲的復仇之影!
蕭祈就在沈硯身側,將沈硯那瞬間的劇變看得一清二楚!他從未見過沈硯如此失態!那木鎖是什么?那個“阿昭”是誰?燕昭自稱“阿昭”?“沈硯哥哥”?二十年前?沈家的血?賣命?
巨大的疑團如同冰冷的潮水將蕭祈淹沒。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枚染血的舊木鎖,就是打開二十年前沈家滅門慘案和眼前這場滔天血禍的關鍵鑰匙!而沈硯此刻的反應,痛苦、震驚、悔恨交織,絕非作偽!這與他之前對沈硯冷酷無情的判斷,產生了巨大的撕裂!
“侯爺…”蕭祈忍不住開口,聲音艱澀。
沈硯卻猛地將木鎖緊緊攥入手心,尖銳的木刺似乎刺破了掌心,他卻渾然不覺。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情緒已被強行壓入深淵,只剩下比之前更加冰冷的、近乎實質的寒意。他看也沒看蕭祈,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傳令!收縮防線!死守皇城!擅退一步者,斬!”
他沒有解釋木鎖,沒有解釋“阿昭”。但那瞬間的失態和此刻的決絕,已足夠讓蕭祈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叛亂,更是一場跨越了二十年時光的血腥清算!而沈硯,似乎正站在那血海深淵的最中心。
皇城的守衛戰,慘烈程度更甚于外城。宮墻高大,但守軍已疲憊不堪,士氣低落。燕昭的叛軍卻如同打了雞血,在“真龍降世,天命所歸”的狂熱口號下,一次次發起悍不畏死的沖鋒。云梯架起,又被推倒;叛軍爬上墻頭,又被浴血的守軍砍殺下去。宮墻之下,尸體堆積如山,血水匯流成溪。
李富貴成了這煉獄城墻上一道獨特的“風景”。他身上的侍衛鎧甲早已被血污和雨水糊得看不清顏色,臉上也掛了彩,一道傷口從額角劃到下巴,皮肉翻卷,看著駭人。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熱情”。
“兄弟們!頂住!看俺老李的!”他揮舞著一把卷了刃的腰刀,像頭蠻牛般在垛口間沖殺。刀光閃過,一個剛爬上墻頭的叛軍慘叫著跌落。李富貴抹了把臉上的血水(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扯開破鑼嗓子就吼了起來:
>“叛軍賊子像群鵝,嘎嘎叫著往上摸!
>俺老李,刀一橫,砍得他們回老家!
>哎喲喂!誰扔的石頭砸我腳?!”
他一邊吼著荒腔走板、毫無韻律可言、甚至押韻都押得極其勉強的打油詩,一邊手腳麻利地躲開一支冷箭,反手將一塊巨石狠狠砸下去,又引得一片慘叫。
這滑稽又充滿生命力的表演,竟意外地鼓舞著周圍早已麻木絕望的守軍。有人跟著他粗野地大笑,有人跟著吼叫,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疲憊都吼出去。李富貴成了這絕望城墻上一簇跳動的、不合時宜卻異常珍貴的火苗。
“富貴叔!小心!”一聲帶著哭腔的稚嫩驚呼響起。
李富貴猛地回頭,只見一支角度刁鉆的冷箭,正射向垛口后一個負責遞送箭矢、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太監!那小太監是幼帝身邊伺候的人,年紀不過十二三!
電光火石間,李富貴龐大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他如同護崽的猛虎,合身撲了過去!
“噗!”
箭矢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那支箭,深深地扎進了李富貴寬闊的后背!巨大的沖擊力讓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倒。他悶哼一聲,臉上的肌肉因劇痛而扭曲,但雙臂卻死死護住了身下毫發無傷、嚇得面無人色的小太監。
“富…富貴叔!”小太監哭喊著。
“哭…哭個屁!”李富貴咧開嘴,想笑,卻扯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冷汗瞬間浸透內衫。他掙扎著爬起來,一把將小太監推到安全的角落,吼道:“躲好!別給老子添亂!”
他反手抓住露在外面的箭桿,猛地一咬牙!
“嗤啦!”箭桿被硬生生折斷!帶出一股血箭!李富貴疼得眼前發黑,身體晃了晃,卻硬生生挺住了。他撕下一條衣襟,胡亂地塞住傷口,撿起地上的卷刃腰刀,重新站到了垛口前。
周圍的士兵看著他背上那截猙獰的斷箭,看著他依舊挺直的脊梁,看著他臉上那混雜著痛苦和兇悍的表情,眼神中充滿了震撼和敬意。不知是誰帶頭吼了一聲:“李頭兒!威武!”
“威武!威武!”零星的應和聲響起,漸漸匯聚成一股微弱卻頑強的聲浪,在血腥的城墻上回蕩。
李富貴聽著這呼喊,背上的劇痛似乎都輕了些。他咧開嘴,露出沾著血絲的牙齒,又想吟詩:“老子…”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內宮的方向——那是幼帝趙琰所在的、被重重保護的宮殿。一瞬間,李富貴眼中所有的兇悍、所有的戲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無比溫柔的守護之意。那眼神,純凈得如同最深的湖水,倒映著對幼帝毫無保留的忠誠。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從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被他體溫和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用油紙小心翼翼包裹的東西。那是他前幾天,最后一次“光顧”沈硯書房暗格時,“順”出來的最后一塊蜜里霜。
他一把拉過身邊一個同樣浴血奮戰、眼神疲憊卻依舊堅定的年輕侍衛,將這塊珍貴的點心塞進對方手里,壓低聲音,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懇求:“…柱子…拿著!萬一…萬一俺不行了…想法子…帶給陛下…就說…就說甜的…壓壓驚…”
年輕侍衛柱子看著手中那沾著李富貴汗水和血污的點心,又看看李富貴背上那截斷箭和慘白的臉色,鼻子一酸,重重點頭:“李頭兒!你放心!我…”
“少廢話!守城!”李富貴猛地一拍柱子肩膀,將他后面的話拍了回去。他重新握緊卷刃的腰刀,臉上又恢復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對著城下再次涌來的叛軍,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龜孫子們!爺爺還沒死呢!想吃你李爺爺的刀?排隊來——!”
吼聲在風雨中回蕩,帶著一種壯烈的豪邁,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即將燃盡的悲愴。這塊蜜里霜的托付,像是一道無聲的遺言,沉重地壓在了柱子的心頭,也預示著一場無可避免的、扎穿所有人心臟的離別,即將在這血色皇城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