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開始下的,無聲無息地鋪滿了窗沿。姜刃醒時,后腰的紅薔薇正貼著阿嫵的白薔薇,在被子里微微發燙——兩截根須纏得很緊,像怕被凍斷,連呼吸都跟著對方的節奏,一起一伏,像雪落在屋檐上的輕響。
“醒了?”阿嫵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左腰的白薔薇根須在睡衣下動了動,蹭過交纏的紅根須,像只怕冷的貓。她望著窗外,玻璃上結著冰花,形狀像朵沒開的薔薇,“雪把后山的路封了。”
姜刃坐起身,抓起搭在床頭的毛衣。毛線是從老鐘表店的閣樓找的,17-09沒織完的那團,灰撲撲的,卻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今天該去給野薔薇堆雪了?!彼穆曇艉茌p,目光落在阿嫵右頸的月牙疤上,那里結了層薄霜似的白,是舊傷在降溫時會發的信號。
阿嫵沒接話,只是伸手碰了碰玻璃上的冰花。指尖的溫度融出個小坑,露出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連遠處的鐘樓尖頂都埋在雪里,像支沒寫完的鉛筆?!?7-03說,她最怕下雪?!彼穆曇舭l顫,“總教總在雪天給復制品注射‘凍紋劑’,說‘冷能讓根須更聽話’。”
姜刃的后腰突然傳來一陣細密的疼。母親日記里的畫面涌上來:雪地里的鐵籠,年幼的自己縮在角落,母親隔著欄桿往她手里塞暖爐,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卻擋不住鐵籠上的霜,一點點往骨頭里滲。
早飯是溫在鍋里的粥,米是從山下村民那換的,混著點野薔薇的碎花瓣——阿嫵說,這樣根須能記得花的味道。蒸汽模糊了兩人的臉,瓷碗邊緣的溫度剛好,握在手里不燙也不涼,像彼此交握時的力度。
“下午去趟檔案館吧。”姜刃舀起一勺粥,看著花瓣在粥里打轉,“17-12的記憶里,總教的懷表夾層有張地址,好像是最早的實驗室,說不定……”
“有沒燒完的檔案?”阿嫵接話時,左腰的白薔薇根須輕輕抽了下。她們都明白,“說不定”后面藏著什么——或許是更多沒被發現的胚胎,或許是總教沒說出口的秘密,或許是某個像她們一樣,困在根須里的人。
雪到中午才小些。兩人踩著沒過腳踝的雪往山下走,腳印很快被新雪填滿,像從未走過。阿嫵的靴子沾著雪,每走一步都帶起細碎的冰碴,右頸的月牙疤在冷空氣中泛著青,和17-06記憶里,女孩們在雪地里被罰站的樣子重疊。
姜刃放慢腳步,讓自己的影子擋住她頸后的風。后腰的紅薔薇根須悄悄往白根須里鉆了鉆,把溫度遞過去——這是她們找到的竅門,根須能傳遞暖意,比圍巾更管用。
檔案館在舊城區的角落,門是厚重的木門,銅環上掛著把大鎖,鎖孔里結著冰。阿嫵掏出鑰匙,是從總教懷表里拆出來的那枚,齒痕磨得很淡,像被摩挲過無數次。“17-04說,總教每個雪天都會來這里待上半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窗邊看雪?!?
推開門時,灰塵混著雪的寒氣涌進來,嗆得人喉嚨發緊。角落里的鐵架上堆著泛黃的檔案,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寫著“薔薇計劃初代記錄”,邊角被蟲蛀了,露出里面的紙頁,畫著朵簡單的紅薔薇,旁邊標著“姜月,實驗體0號”。
阿嫵的指尖劃過那朵紅薔薇,紙頁突然簌簌作響,掉出張夾在里面的照片。是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背景是后山的野薔薇叢,女人右耳后的胎記很淡,像片沒長開的葉——是年輕時的總教,抱著年幼的姜月。
“他以前……也是會笑的?!卑车穆曇艉茌p,左腰的白薔薇根須突然抽痛了下,17-11的記憶碎片漫上來:雪地里,總教蹲下身給姜月系鞋帶,動作很慢,像怕弄疼她,鳥嘴面具放在旁邊,露出張清瘦的臉,和姜刃有三分像。
姜刃翻開檔案,里面夾著張處方單,是給姜月開的,治療“根須排異反應”,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雪下得和現在一樣大?!八婚_始,只是想治好自己的妹妹?!彼穆曇舭l顫,后腰的紅薔薇根須貼在紙頁上,像在觸摸那段被遺忘的溫暖。
窗外的雪又大了,把檔案館的窗糊成片白。兩人坐在落滿灰塵的長椅上,誰都沒說話,只聽見彼此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霧,又慢慢散開。檔案里的紙頁偶爾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在輕聲讀那些名字:姜月、09號、17-01……
“該回去了。”阿嫵合起檔案時,指腹蹭過封皮的紅薔薇,留下個淺灰的印,“雪再大,山路就真的走不了了?!?
姜刃把照片夾回檔案,又在最上面壓了片野薔薇的枯葉——是她們種的那株上掉的,邊緣還帶著霜的痕跡。“等開春再來?!彼穆曇艉茌p,“讓它也曬曬太陽?!?
走出檔案館時,雪已經沒過小腿。阿嫵的靴子陷在雪里,姜刃伸手拉她,兩截根須在交握的手里輕輕顫動,紅與白的影子落在雪上,像幅沒畫完的畫。
路過老鐘表店時,銅鈴被雪壓得低低的,發出聲悶響。新店主在門口掃雪,看見她們,指了指門廊下的木箱:“早上有人放了這個,說給‘雙生薔薇’?!?
木箱里是件沒織完的毛衣,灰毛線,針腳歪歪扭扭的,袖口繡著朵極小的白薔薇,和阿嫵左腰的那朵一模一樣。標簽上寫著行字,是17-09的筆跡:“雪停了,就該開花了?!?
阿嫵的眼眶突然紅了。左腰的白薔薇根須緊緊纏住紅根須,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
雪還在下,落在毛衣的絨毛上,很快化成小水珠,像沒干的淚。姜刃把毛衣裹在阿嫵懷里,看著她右頸的月牙疤在雪光里泛著淡紅,像塊被捂熱的玉。
“走吧,回家。”
兩人踩著雪往回走,腳印很快被新雪填滿,卻總有兩截根須在雪下悄悄牽著,紅的暖,白的涼,纏在一起,剛好是能熬過冬天的溫度。
遠處的鐘樓在雪霧里若隱若現,像個沉默的句號。而她們種在山上的野薔薇,正埋在厚厚的雪下,根須往深處鉆著,等待著某個雪停的清晨,頂破凍土,開出第一朵花。
雪落無聲,卻把所有未說的話,都藏進了根須里,等春天來的時候,再慢慢說給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