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里放著炭盆取暖,火光如零星盤旋,才升起就堙滅。
謝君乘撇了一眼那通紅的炭火,轉眼間,眼底的冰冷已經化作浪蕩笑意。他嘴里嚼著小菜,漫不經心道:“你們有這么多好玩的,早與我說……”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方才出去換裝的侍女們端著各色酒盞果盆進來,脂粉香隨著輕盈妖嬈的腳步彌漫開。
一群富家子弟隨之眼前一亮,在迷人的香味和神秘氛圍中久久移不開眼。
幾個侍女都帶著形狀不一的面具,遮擋大半張臉,明眸朱唇在這樣的裝扮下尤其魅惑。
謝君乘對這種別有用心的安排并沒有多留意,只低頭繼續吃酒,任由別人先選好。
一人已經喝得臉色微紅,抬起手指從左到右指過去,也看不太清,跟抓鬮似的隨便朝其中一個約摸看得順眼的,朝她勾了勾手指。
“侯爺,今夜還真不一樣,欲說還休的感覺最妙啊。真不看看有沒有中意的么?”
“侯爺如今厲害著呢,興許看不上外邊這些……”
謝君乘正思考難道是酒力不勝從前了,總覺得有股涼颼颼的東西往身上飄過來?他順著慫恿抬頭掃一眼過去,隨便指了一個:“就你吧。”
那羞答答的姑娘抬步走來。謝君乘仰頭飲了杯中溫酒,抬眸看過去,正要招手。
而還在等候的幾人中有一個不同尋常,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一陣奇異的涼意好像找到出處了。
目光停留須臾,甘甜溫潤的酒液漸漸于齒間凝固。謝君乘宛如被一拳砸在胸口,嗆起來咳得昏天黑地,咽喉和胸腔火辣無比,淚眼朦朧還死死盯著一個方向。
被選中的姑娘嚇一跳,腳步一頓,就被后邊沖上來的另一人搶先撲到謝君乘身邊。
江瀾輕拍著謝君乘的后背,用帕子替他擦拭唇邊嗆出來的酒液:“公子這是怎么了?慢點啊……”
聲音輕柔又嬌媚,又因為與往日截然不同,成了一股詭異的酥麻鉆進耳朵里,謝君乘更覺懷中好像點了一把火。
其余的人本來看向被嗆到的謝君乘,漸漸被江瀾吸引過去。謝君乘一時說不出話,擔心再讓人看下去只怕會生變故,先一把將人緊緊擁進懷里,另一邊手向外揮動,示意那姑娘不必過來。
有美人入懷,一群紈绔更加輕佻,時常耳鬢廝磨,不時將人拉過來親了一口。酒意逐漸上頭,又覺燥熱,把衣襟扯得凌亂。
謝君乘把酒杯捏在手里半晌沒動,再不敢多喝,復雜的目光在逐漸放浪的場面和面不改色的江瀾之間來回游走。
江瀾輕輕倚靠過來,低聲道:“侯爺再這樣下去,該被人看出不對勁了。”
一股幽香隨著呵在耳邊的氣息拂過鬢發,鉆進體內。比起意識到不對勁,謝君乘更快反應過來的竟是又一次覺得似曾相識。
他低頭看江瀾,鼻尖幾乎挨著冰涼的面具,目光慢慢下移,從微微上揚的紅唇,到精致的下巴,再到瘦削的脖頸。想起這瘦削的脖頸曾被他掐在手里,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揉著掌心。
輕薄的紗衣剛好露出鎖骨處的疤,記憶中的幾個模糊畫面和縈繞不去的感覺漸漸重疊。
謝君乘終于知道為何總有這樣似曾見過的錯覺。他倏忽一笑。
江瀾就在這一剎雙眸顫動。
謝君乘感覺到她要躲,本來松開的手臂用力將人箍住,學著江瀾方才又輕又熱的語氣說:“你再躲,也不對勁了。”
“我既然來了,又怎么會躲?”
“你來做什么?”謝君乘又將人摟緊了些,雙眸氤氳,“擔心我在外邊胡來?”
江瀾掃了一眼在座的紈绔,說:“你知不知道這些什么人?”
“富貴朋友。”
“侯爺交友不慎。”
謝君乘懷中冰火兩重天似的,連思考都遲鈍起來,一時接不上話。
只聽那邊一人意味深長地看過來,大聲道:“侯爺不厚道啊,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不讓別人聽。”
另一人說:“侯爺一眼看上的想必不一般。”他朝江瀾上上下下看了幾遍,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方才也看上的,讓她過來坐一會兒如何?”
謝君乘這才抬眸,發現說話的人是韓國公的幼子,人稱姚三公子,仗著家世自視甚高,平日輕易不去別人的宴席,難怪膽子大。
謝君乘舉起酒杯,挑眉道:“你問問他們,平日到了我身邊的東西,有沒有人敢再看一眼?”
他明明還帶著笑意,卻讓酒桌上的氣氛陡然冷卻,無人敢接話。
一人趕緊打了圓場以后,說:“方才說到哪兒來著?”
“對對,講到咱們國子監里的‘大官’。”
氣氛驟變,一群紈绔又哈哈大笑。謝君乘在笑聲里沉默,先拿起搭在一旁的外衣給江瀾披上,才把人松開。
在座要么是三品以上的勛貴高官子弟,享受蔭監進了國子監混日子,要么是在其中已經混得肥頭大耳的官員,最不缺耍人的手段。
寒門學生在長期卑躬屈膝的日子里被磨得沒有棱角,最初的確略有聲勢,可禁不住權勢的只手遮天,沒幾日就不敢再妄想。
有權有勢的一方對風向轉變尤其敏銳,既看得出來一群窮酸學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還摸清了裴嘉和韓硯也不愿多生事端的心態。
鬧得人模狗樣的,還是內閣的老東西派來的什么好門生,看來不過如此。
于是,二人進了國子監任職以來,要么跟沒頭蒼蠅一般,要么被上官指派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務,還指定要當日完成,忙起來不分晝夜。
一人晃著酒杯說:“說什么首輔門生、未來棟梁,那窮酸樣……哪能辦什么事?從我面前走過去我都嫌晦氣。”
“你就為著這點晦氣,昨日才把人鎖書房里關了一天?”另一人懶洋洋地說:“這天氣,里邊跟個冰窖一樣,你真不怕姓裴的凍死?”
“‘書中自有黃金屋’啊,‘黃金屋’怎么會冷?窮地方上來的人吃得起苦頭,我這是給他機會好好進修呢,他從前哪有機會對著這么多好東西?”
謝君乘磨著酒杯的指尖逐漸發白,似不經意地說:“各位可當心,人家回頭參你們一本,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什么御史?屁都不敢放一個。”一人笑得開懷,想給謝君乘斟酒:“沒人給他撐腰啊,全是他自己辦事不力罷了,關咱們什么事?”
謝君乘神色忽冷,那人連忙放下酒壺,再不敢向謝君乘跟前靠近。
酒局結束時,一群公子哥都醉得不認人,由各自府上的人抬回去。小二趁著帶各家侍從進來領人時送來一套衣裳,刀架脖子似的抖著手帶了一套衣裳給江瀾。
謝君乘等其余人悉數離去以后,一手在身后支撐,另一邊的手也沒閑著,指尖夾起酒杯輕點膝頭,醉眼迷離地看著杯盤狼藉:“美人,不如從了我吧。”
江瀾站到一旁,旁若無人般披上一身黑衣,頭也不回地說:“一屋子的護衛也盯不住的人,侯爺還敢領回去?”
謝君乘松手扔了酒杯,也不否認江瀾的話,只說:“事出有因又不一樣,比如說,你闖進來是為了我,那我還有什么不敢的?”
江瀾回身看過來,一身黑衣更顯膚色雪白,“若早知侯爺對他們另有盤算,我也不必一路跟蹤過來。”
謝君乘佯裝醉酒,也學了方才那群醉鬼姿態,搖搖晃晃地起身時險些摔倒,卻不由自主地向江瀾伸手過去,不料一身美人似乎看出來他在裝醉,不為所動,只能掃興地嘆氣,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吧。”
青堯上樓接人,看到謝君乘身后跟著一身夜行衣的江瀾,猶如當頭一棒,被打得啞口無言,張著嘴朝廂房里看了又看,確認方才并沒有發生流血事件,才拍了拍胸口。
酒味和脂粉氣在車廂里散開,醞釀著異樣的迷人氣息。
謝君乘將爐子向江瀾那邊推過去,問:“看出什么來了?”
江瀾映在淡淡暖光里的面容依舊冷淡,反問道:“侯爺問的是什么?”
“全部,”謝君乘說:“阿瀾,你總在有意無意地四處看,什么時候也能這么看看我。”
原來剛才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察覺到。江瀾垂眸伸手靠近爐子,說:“這些朋友們……都拿你當傻子看,不過,看來侯爺也一樣。”
謝君乘驀地一笑,眼角暈開的桃紅愈加繾綣:“果真是良配。你闖進去是為什么?擔心我被他們耍?”
“是。”江瀾毫不猶豫道:“那侯爺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是什么心情?高興還是失望?”
謝君乘想不起來江瀾還有哪一次也這樣主動問他,而且正抬眼認真地看過來,似乎在等待答案。就好像原地繞來繞去都尋不著走向的一團迷霧突然透出曙光,謝君乘還怔愣了須臾,連剛才掛在嘴角的笑意都僵了。
本來隨口扯出來的渾話,怎么好像當真了?
被當真了的謝君乘竟一時半會想不到怎么說才算得上珍惜這個問題。
“我看侯爺當時的反應,似乎是……害怕?怕我壞了什么事情似的。”江瀾說完最后兩個字,又慢慢低下頭去。
馬車碾過寂靜的街道,噠噠的聲音捶打在心口。
“是害怕……”謝君乘說:“怕你被別人拉過去,我都還沒發現是你。”
“也不妨礙我看出這些。”江瀾若有所思地看著暖爐前的雙手,說:“我坦白了自己看到的東西,那侯爺能不能再答一個問題?”
“我方才答過了。”
江瀾說:“那是我替你說的,算不得。”
謝君乘在無端猶豫的片刻中想,其實方才的話也算不得坦白。今夜的偶然真是有心擔憂的跟蹤么?
他妥協似地說:“你說得有理,我欠你一個回答,你問吧。”
微弱的暖光在眼底輕顫,江瀾平靜道:“侯爺最初也一直盯著我,想到什么了?”
謝君乘想到的是兩年前的生死之際,有個帶著面紗的舞姬突然坐到他懷中,正巧掉落一只簪子。長發如墨色披散,謝君乘一晃神,才撿起要歸還,那舞姬卻要起身離開,鎖骨處的疤痕一閃而過。
當夜的女刺客出手索命時,謝君乘順手握著簪子要反擊,最初又下意識地隱藏身手,險些抵擋不住。生死之際,又是那個慌張經過的舞姬不偏不倚地將刺客絆倒,他才得以險中求生。
只是當夜的一切變故都在電光石火間,謝君乘只知道有人出手要他的命,想調查下去,又因京城迫于他的身份草草結案而斷了線索,根本沒想過那些一閃而過的巧合。
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明明三番兩次都聽到老天爺的提醒,甚至……甚至江瀾嘗試提醒過。
竟沒有早些想起來。
謝君乘滿臉真誠地說:“阿瀾,你有沒有想過,那樣的你靠在懷里,很難不盯著去看。”
他不知道,方才心中疾速閃回的一些復雜情緒,江瀾能看出來,心里已經有了真正的答案。
謝君乘不知為何驀地有種奇異的錯覺,像撒了謊被識破的心虛,又像苦心經營的堡壘被輕易擊破的不甘,一時說不清因何而起。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馬車停在宅子門前,謝君乘跟下車送了幾步。
踏過雪地的聲音一直在身后不緊不慢地跟隨,細細簌簌,聽著分外踏實。
江瀾只聽身后的聲音在門前停下,謝君乘說:“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她倏然回頭,夜色和雪光都在眸中沉淀,交織成微波蕩漾般的神采,在盼著什么。
“今夜的事情還沒談完,”謝君乘把風雪擋在身后,一語雙關道:“不能叫人以為我總在外邊廝混,把你冷落了。”
他明明記起來了,又只字不提。
念及此處,江瀾只淺笑道:“侯爺自便。”
背后的注視還一直跟著,江瀾邁進燈火通明的庭院,一次也沒有回頭,越走越不是滋味,一深一淺的印子好像踩空了什么似的。
她自認有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回京以后就自然而然地不想再提及,如今想起來,反倒真成了不可言說的秘密似的。
明明最初也想讓他想起欠了自己一條命,最初握著秘密是她自己。可這筆帳突然被他揭開以后,是不是所有的善意和溫存都不一樣,都是出于虧欠?
一個妖女,一個禍水,一個只能看見悲涼和惡意的人,不會大發慈悲地救人。
他沒有說出來,應該還有諸多不明白的地方,若再仔細想想,就會以為香玉閣一事不過也是一次居心叵測的算計。
些許陌生的酸澀感隨風灌進五臟六腑。江瀾倚著緊閉的大門站了許久,任由滲進來的風雪蠻橫地趕走心底的余溫。
謝君乘站在紛紛揚揚的漫天細雪中,遲遲沒有挪動腳步,凜冽的風夾著雪花撲在臉上,
青堯巡視一圈護衛的安排,什么責備的話都沒說,只回來問:“公子,可要再撥些人過來?”
“不必。”謝君乘說:“那就真成了她以為的那樣。”
青堯皺眉,沒聽明白,哪樣?他低聲道:“公子,他們把姑娘盯緊些也好,為了她,也為了公子啊。”
“之前是,現在不用了,”謝君乘回身,俯首看見雪地上錯落有致的腳印,均勻到有些別樣的趣味,接著道:“你去告訴他們,不必把人盯緊,她來去自如。”
她明知這是沖破戒備的舉動,仍然大搖大擺地來到面前。謝君乘想,這倒有種專屬于她的直率在里面。
也許,所有的示威與試探都是根深蒂固的彷徨不安在作祟。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步步逼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