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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鑄劍(二)

無聲的戰場冰冷的鋒芒

第二天清晨,廠區還籠罩在薄霧和寂靜中。我依舊是第一個推開資材課辦公室那扇鐵灰色大門的人。比規定的上班時間早了整整四十分鐘。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窗外熹微的晨光,給桌椅鍍上一層朦朧的淡金色。

我沒有絲毫猶豫。放下簡單的布包,徑直走向門后,拿起那把熟悉的掃帚和簸箕。這一次,打掃的目標是整個辦公室。不是敷衍了事,而是徹徹底底的“清掃”與“整頓”。

辦公桌下如同盤絲洞一樣糾纏的電線,被我小心地解開、理順,用找到的廢舊扎帶一一捆扎固定。桌面上散亂的文件、單據、筆筒、茶杯、膠水瓶,全部按照使用頻率和習慣重新規劃位置,擺放整齊,角度一致。公共區域的鐵皮柜頂上,積攢了不知多久的厚厚灰塵被徹底清除;窗臺的縫隙里,那些陳年的污垢也被一點一點摳挖干凈。幾個暖水瓶外殼被擦得锃亮,如同新買的一般,排列在墻角的小桌上,瓶塞朝向都保持一致。地面被仔細清掃后,又用拖把反復擦洗,直到水泥地面呈現出一種濕潤的深色,光可鑒人,幾乎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當王姐第一個推門進來時,她的腳步在門口猛地頓住了。手里拎著的那個印著牡丹花的布包懸在半空,嘴巴微微張開,臉上寫滿了驚愕,像是誤入了某個樣板間。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看了看門牌,確認沒走錯,才遲疑地走進來。目光掃過被擦得反光的桌面,掃過排列得像接受檢閱的水杯和暖水瓶,掃過地面清晰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拖把水痕,最后落在我身上——我正把掃帚簸箕歸回原位,額頭上還帶著細密的汗珠,在晨光中微微發亮。

“哎……喲!”王姐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嘆,有些局促地走到自己位置前,看著那纖塵不染的桌面,又看看自己沾著油漬的布包,一時竟不知該把手里的東西往哪放,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接著進來的是李強。他習慣性地皺著眉,嘴里似乎還嘟囔著什么,推門看到眼前的景象,腳步也是一滯。他習慣性地想拉開自己那個總是塞得滿滿當當的抽屜,伸手去摸他那包皺巴巴的“大前門”,卻發現抽屜把手被擦得異常光滑,手指頓在那里。他抬眼看了看自己同樣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連那幾本卷了邊的工具書都被摞好的桌面,眉頭皺得更深了,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悅和悻悻然,仿佛自己的領地被人擅自“入侵”并“改造”了。

小張張程是最后一個到的。他嘴里叼著半個肉包子,哼著不成調的流行歌,睡眼惺忪地推門而入。門口光潔如鏡的地面反射的晨光,似乎晃了他的眼。他下意識地瞇起眼,抬手擋了一下。待看清辦公室里的景象,他嘴里的包子“啪嗒”一聲,直直掉在了地上,肉餡滾了出來。

“我……操?!”他眨巴著眼睛,看看地上自己心愛的肉包子,又看看干凈得能照出他錯愕表情的地面,再看看我,最后目光掃過自己那張同樣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連他那副寶貝的破眼鏡都被擦得亮晶晶、端端正正放在一沓單據上的桌子。他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僵在了原地。他下意識地想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緩緩神,卻發現椅子也被嚴絲合縫地推進了桌子底下,與他平時習慣性地甩在一邊截然不同。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彎腰也不是,站直也不是,表情精彩紛呈,混雜著震驚、羞惱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

就在這凝固般的氛圍中,鄭剛剛推門而入。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薄款工裝外套,襯得人利落又精神。她那雙銳利的眼睛,像最精密的雷達,瞬間掃過整個煥然一新的辦公室——從光潔如新的地面,到整齊劃一的桌面,再到角落里锃亮的暖水瓶,最后,落在那幾張表情各異、寫滿了驚愕、不適甚至惱怒的臉上。

最終定格在我身上。我站在門邊,微微喘著氣,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她的眼神里沒有其他人的那種驚愕,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帶著點玩味的、探究性的審視。那目光,像是在觀察一件有趣的、突然闖入并打破了某種微妙平衡的“異物”。

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稍縱即逝。

“很好。”她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平靜無波,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死水潭,卻在每個人心里都激起了層層漣漪。她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放下手中的文件夾,動作流暢自然,仿佛這窗明幾凈、秩序井然的環境本就該如此。“開始工作吧。”

然而,辦公室里的空氣卻像是被瞬間抽干了,凝固得讓人窒息。王姐小心翼翼地坐下,盡量不讓椅子發出一點聲音。李強沉著臉,拉開抽屜的動作都帶著一股壓抑的煩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小張彎腰撿起地上的包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在我身上剜出兩個洞來。他泄憤似的把椅子猛地從桌子底下拉出來,“吱嘎——”一聲刺耳的噪音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一種無形的、帶著尖銳毛刺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濃霧,迅速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辦公室。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成了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類,一個粗暴地闖入了他們經營多年的“舒適”的領地,并強行按下了“重置”鍵的闖入者。那種被排斥、被審視、被隱隱敵視的感覺,比在車間被工頭指著鼻子罵娘更讓人脊背發涼,如芒在背。

但這冰冷的、帶著敵意的觸感,反而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最后一絲因環境改變而產生的虛浮熱氣,讓我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我默默地走到自己那張同樣被擦得锃亮的舊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桌面上,一本嶄新的藍色硬殼物料賬冊已經靜靜地擺在那里,旁邊放著一支削得尖尖的、閃著石墨光澤的鉛筆。這時看到鄭剛剛的眼睛:“拿著用吧。”

一抬頭,恰好迎上張課長從里間辦公室投來的目光。他站在門口,鏡片后的眼睛里,清晰地閃過一絲贊許和認可,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對我點了點頭,“早”,便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我知道,真正的戰斗,無聲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帷幕。

淬火:鄭剛剛的嚴苛與張程的暗箭

倉庫里那種特有的混合氣味——橡膠、金屬、機油、灰塵——如今聞起來,似乎都順溜了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半成品倉區被我拾掇得煥然一新,锃光瓦亮,標識清晰得如同新兵胸前的名牌。但這股勁兒沒有停歇,辦公區也每日如法炮制。我堅持每天早到一個小時,掃地、擦桌、歸置物品,硬生生把那幫習慣了“自由散漫”的老油條逼得連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渾身不自在。

老子就是要砸一砸你們,砸得你們坐沒處坐,站沒處站!

張程的臉,從最初的震驚錯愕,到后來的別扭陰沉,如今已徹底掛上了一層明晃晃、毫不掩飾的敵意。他看我那眼神,跟淬了毒的小刀子似的,陰冷又鋒利,時不時就“嗖嗖”地刮過來。當初鄭剛剛把我扔進倉庫時,丟下那句“不懂問小張”,可我心里門兒清,指望他?還不如指望倉庫里的耗子別啃賬本來得實在。

好在,鄭剛剛是真把我當徒弟在帶。她教東西,一板一眼,沒半句廢話,效率極高。最基礎也最重要的,就是認料。那些在旁人眼里長得大同小異的金屬本體、橡膠坯料、等待組裝的配件,在她嘴里都成了有鼻子有眼、脾氣各異的活物。

“仔細看,”她捏起兩片薄薄的、看似差不多的金屬墊圈,指尖干凈利落,指甲修剪得很短,“這片,邊緣光亮,泛著均勻的銀白色,掂量著沉手點,是304不銹鋼的,耐腐蝕,用在關鍵部位的精加工。旁邊這片,”她又拿起另一片,“乍看像吧?但邊緣稍微有點發烏,掂量也輕飄一點,是201的,硬度韌性和耐腐蝕性都差不少,只能用在一般結構件上。要是混了,車間裝配時發現不對,耽誤了進度,罵娘都是輕的,搞不好設備就得出隱患。”她的話像小錘子,精準地敲打在我對物料認知的空白處。前世的記憶碎片被激活,那些模糊的車間見聞與眼前的實物細節飛快地對應、融合。

“還有這個,”她拿起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橡膠O型圈,“看著普通吧?摸上去彈性十足,帶著點特殊的滑膩感。這是氟橡膠,耐高溫耐油耐腐蝕,用在發動機油路或者高溫管道密封上。價格貴著呢。”她又指向旁邊貨架上灰撲撲的一卷橡膠條,“那個,看著便宜吧?是丁腈橡膠,便宜,也耐油,但有個大毛病——不耐高溫!溫度一高就發脆、老化。要是圖便宜或者搞混了,把它裝到高溫設備上,密封失效,輕則漏油停機,重則可能引發事故。”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將物料特性與生產安全、成本控制緊密聯系在一起,烙印在我腦子里。

最磨人,也最見功底的,是那本厚重的手工賬。藍色的硬殼封面,內頁是印著淡藍色橫線的賬頁,散發著濃郁的油墨和紙張混合的氣味。每天,各種單據如同雪片般飛來:供應商的進料單、車間開出的領料單、倉庫內部的調撥單、質檢的入庫單……所有這些信息,都需要手工一筆一筆、一格一格地謄寫到賬冊上。鄭剛剛的字很漂亮,是那種帶著筋骨、清晰有力的行楷,像她的人一樣利落。

她示范給我看:數字如何工整地填在格子里,上下對齊;摘要如何用最簡潔的語言寫清楚物料名稱、規格、用途;日期、單據編號、經手人簽名,一樣都不能遺漏,位置也要規范。

“錯錄一筆,”她看著我第一次在賬冊上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甚至寫出格子的數字,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用紅筆在那個出格的數字外輕輕畫了個圈,平靜地說,“差之毫厘。今天錯一點,明天錯一點,月底盤點對不上賬,那就是謬以千里。輕則返工重查,重則責任追究。格子就這么大,你得學會讓字‘住’進去,還得讓人一眼看清它‘住’的是誰,不能含糊。”

傻老婆,我怎么可能告訴你,那是我故瞎寫的!還不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我蹩腳地努力控制著鉛筆,一筆一劃地描摹。汗水順著太陽穴和鬢角往下淌,癢得鉆心也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一抖就寫歪了。前世敲擊鍵盤行云流水的手指,此刻捏著這支細細的鉛筆,竟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那些原本簡單的阿拉伯數字,在橫線上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醉漢,怎么也站不直。好幾次,用力過猛,“啪”的一聲,鉛筆尖折斷,在賬冊上劃出難看的痕跡。

“急什么?”鄭剛剛的聲音總能在旁邊適時響起,平靜得像一泓深潭,“賬是給明天看的,給下個月看的,給明年看的,甚至給幾年后查舊賬的人看的!它不是給今天趕著投胎用的。心沉下去,氣定住了,手自然就穩了。賬目清晰,心才不慌。懵樣子,還跟我抖機靈!”

她的話像有魔力,總能瞬間撫平我內心的焦躁。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股橫沖直撞的躁動被強行壓下,后頸繃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重新削尖鉛筆,屏住呼吸,讓意念凝聚在筆尖,再次落筆。這一次,數字終于穩穩地站在了格子里,雖然依舊帶著新手的稚嫩和拘謹,但至少,是端正的。

日子就在認料、對單、謄賬、打掃這看似枯燥的循環中飛逝。半年時光,像被按下了加速鍵,倏忽而過。我像一塊被投入知識海洋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鄭剛剛傳授的一切。倉庫里那些沉默的鋼鐵、橡膠、塑料,在我眼中漸漸褪去了冰冷陌生的外殼,顯露出清晰的脈絡和各自獨特的“姓名”。賬本上的字跡,也從最初的歪斜掙扎、墨團點點,變得端正、有力、清晰可辨起來。

然而,小張的敵意,也從最初的眼神挑釁和冷嘲熱諷,悄然升級成了更具威脅性的實際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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