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24日，鹿城陸暉廠區大門前那條水泥路，被幾輛擦得锃亮的小轎車碾過，卷起一陣帶著汽油味的煙塵。小時候會伸著鼻子去聞這種汽油味兒。廠區空氣里那股橡膠混合金屬的熟悉味道，似乎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帶著距離感的“新氣兒”給沖淡了些。

“來了！”不知是誰低喊了一聲。

原本在廠區門口晃蕩、或站或蹲的工人、干部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瞬間挺直了腰板，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大門外。連樹上聒噪的知了叫聲好像都小了一些。

一輛黑色的豐田皇冠，沉穩地滑進大門，停在行政樓前。車門打開，一只穿著精致黑色尖頭高跟鞋的腳穩穩踏在水泥地上，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短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感。

秀美，老婆，你終于來了，我一世我們初次見面。雖然在張課長怒吼陳檜時，我就知道是上一世的繼任妻子秀美來接任鹿城陸暉總經理。但這會看見秀美還是激動不已。

她站直身體，合身的深灰色職業套裙勾勒出利落的線條，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發髻，勻稱高挑的身材，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清晰的下頜。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精亮，平靜卻極具穿透力地掃過眼前一張張或好奇、或緊張、或帶著審視的臉。

而此刻剛剛她正偏過頭仰面看一眼我，看一眼許秀美，露出耐人尋味的笑。

年輕。這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但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沉穩和隱隱的壓迫感，瞬間沖淡了年齡帶來的輕視。她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助理。

張鵬舉作為資材課長，也是目前廠里為數不多的老資格課長，連忙迎了上去，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許總，一路辛苦了！歡迎歡迎！”

許秀美微微頷首，算是回應，目光卻沒有在張鵬舉臉上過多停留，而是越過他，掃向行政樓寬敞的門廳，眉頭上揚了一下。

“張課長，”她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一種標準的臺灣腔普通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干脆，“廠區門口的歡迎詞，寫得不錯，代我謝謝書寫的人。”細節，代表態度。

“許總，儲軍就在這里，倉管員，是他寫的歡迎詞。”張鵬舉看著秀美“儲軍。”

“到”我跨前一步，看向張鵬舉和秀美。

“儲-軍，謝謝你，毛筆字寫得很好。”秀美向我微笑。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我笑了一半的表情還沒來得及平復。秀美已經回頭環顧一周，點頭回禮：“謝謝大家”。隨即跟張鵬舉交待：“十分鐘后，中層以上干部到二樓會議室。”說完，抬步徑直走向行政樓，步伐透著年輕人的輕盈自信還有一份從容。

嗨呦！這個傻老婆和上一世一樣，還是這么傲嬌！

空氣瞬間舒開。所有人都被這新總經理強大氣場給震了一下，連呼吸都放輕了。那點原本對新領導的些許輕視，瞬間被這冰冷精準的“細節”打擊得煙消云散。

張鵬舉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難堪的潮紅，隨即立刻反應過來，連聲應道：“好的，許總！”他趕緊小跑著跟上。

新官上任不是燒把火，而是所有員工的福音，所有員工的底薪上漲一百，就這一聲炸雷，奠定了秀美在鹿城陸暉長達十六年的核心地位。

接下來的日子，鹿城陸暉的空氣像是被徹底抽換了一遍。

秀美的辦公室在行政樓頂層，視野最好的一間。她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高精密儀器。每天最早一個到，最晚一個走。走路帶風，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成了廠區新的背景音，節奏快得讓人心慌。

她的管理風格，冷得像塊冰。會議精練而高效，每個議題都像手術刀般精準切割，直指核心。報表、數據、流程……任何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匯報，都會被她那雙鏡片后的眼睛盯得無所遁形，匯報者時常汗流浹背。她很少發火，但那種無聲的壓力和冰冷的審視，比咆哮更讓人窒息。

“效率低下！”“流程冗余！”“成本意識淡薄！”這些詞成了她口中的高頻詞匯。老員工們私下里抱怨連連，卻也無人敢當面反駁。廠區里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山雨欲來的沉悶氣息。

這就是我上一世的繼任妻子，如今再次感受初次見面的感覺仍然覺著她是我老婆，是老天怎樣的眷顧讓兩位至愛前來助我登頂！

這天早晨，剛上班不久，我整在庫區整理物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

“儲軍”秀美就這么突然站在了我的身后“還在臺灣總部時，就聽說鹿城陸暉有個字寫的極好，賬冊記錄像是工藝品的西北小伙子。”秀美說話間并沒看我，只是環視著我負責的倉區。

“許總夸獎了，這里就是我負責的庫區，歡迎許總隨時視查。”我的聲音淡定從容，不卑不亢。

秀美聽著一愣，轉身看著了我一眼：“那請帶我參觀一下吧。”

“許總，稍等，我去拿賬冊。”剛轉身，看到張鵬舉小跑著過來。

“許總，歡迎到資材參觀，這是儲軍庫區的賬本，其他倉管到了讓他們過來。”張鵬舉低喘著。

“不用了，剛才路過，看資材課門開著，就一腳跨進來了。”秀美說話時沒看張鵬舉。“就看看這個庫區吧。”說著接過賬冊。

“許總，我在賬冊上有庫存編碼，常用與不常用區分，請隨便抽查。”我都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一絲傲嬌。

“這么自信？”秀美明顯一震，指著賬冊：”A-A1-012“

”K1轉接頭，523個，安全庫存500個，一號貨架，這邊請。“示意秀美前往。

“不錯，庫容整潔”秀美看著實際物料，面露喜色。

”A-B3-018“秀美指著賬冊。

”卡車咀，TR179A-A，1175支，安全庫存1000支，2號貨架，這邊請“我依舊淡定。

”很好“秀美露出微笑：“H-A1-0122”

“這個是呆滯品，得去貨架去看庫存卡，許總這邊請。”向庫區走去。

“這是庫存卡，許總請看”我看向秀美和張鵬舉。

“果然名不虛傳，總部的傳言不假，”轉身看向張鵬舉：“其他庫區如何？”

“儲軍已經帶著開始訓練了”張鵬舉上前一步答道：“爭取向儲軍看齊。”

“這就是標準，下周和大陸其他子公司開會時，你負責講解，這要向整個集團推廣。”秀美一臉嚴肅看向張鵬舉。

“好的，許總，我會好好準。”張鵬舉說道。

“不錯，儲軍，請繼續保持。”說著朝外走著：“就這樣吧，我去車間了。”

快走到庫區出口時，“QFm079密封圈”轉頭看向我，眼睛精亮。

“庫存100KG，在H區單獨存放，鑰匙由張課親自保存，許總請。”我正向前帶路。

“不用了，你們忙吧。”秀美說完，就盯著我看了一眼，微笑著走出倉庫。

“儲軍，我看有戲，許總看你的眼神很有些意思。”張鵬舉靠看完我說道：“小子，等著吧，好事將近。”

“課長，這玩笑可開不得，剛剛知道了，我吃不了都兜不走！”

“我那么厲害啊？”剛剛的聲音突然響起。

“走走走”我拽著張鵬舉就往外走：“你跟剛剛解釋吧，我可啥都沒說。”

“我也啥都沒說，你們兩口子等著好事吧！”張鵬舉說完向辦公室走去。

“我和倉庫其他人都看見了，許總在抽查，都沒敢過來。”剛剛沒接張鵬舉的話：“怎樣，老公？”

”那還用說，震得秀美一愣一愣的。“我一臉驕傲。

”怎么還秀美叫上了？“剛剛當即不再關心我被抽查的怎樣了：“來，儲總，說說吧！”

我內心一下就炸了。怎么當著剛剛的面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說啥啊，鄭老師，大家都年齡相仿，就隨口一說”拉著剛剛往辦公室走“真沒什么，課長一直都在，不信你問課長。”

“懵樣子，走啦”說完，剛剛摸著肚子向辦公室走去。“你愛走不走。”

“哎，鄭老師，哎”趕緊追了上去。

就在這種高壓氛圍壓得人喘不過氣時，一個更重磅的消息砸了下來——張鵬舉考公成功，要走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資材課。辦公室里的氣氛變得極其微妙。王姐唉聲嘆氣，李強去抽煙室的頻率增加了。小張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我，在最初的錯愕之后，胸腔里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熱流和緊迫感。

課長！資材課課長的位置，空出來了！

這是我在集團內正式出頭的機會！也是今生改寫命運、真正掌握資源、保護剛剛和孩子們的關鍵一步！機會，就這樣來了！

然而，還沒等我這股熱流沸騰多久，和上一世一樣，冰冷的暗流洶涌而至。

資材課課長空缺的消息剛出來，制造部經理許小武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是許小武老婆的老鄉，姓林，在采購部干了幾年，據說“很會來事”。許小武在廠里的勢力根深蒂固，他的支持，無疑給這個林斌加上了重重的砝碼。一時間，林斌身邊圍滿了“熱心”的同事，風頭一時無兩。

更惡心的是，“警車事件”的也被被翻了出來！

“聽說了嗎？去年儲軍被警察帶走那事……嘖嘖，雖然說是誤會，但空穴不來風啊……”

“就是！誰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這種人，能當課長？管著全廠的資產？”

“林斌那人多穩當！讓人放心……”

這些壓低了聲音、卻又刻意能讓人聽見的議論，像帶著毒刺的藤蔓，開始在廠區的角落里悄悄蔓延。許小武那一系的人，更是有意無意地在各種場合提起這事，眼神里帶著赤裸裸的暗示和輕蔑。

一股怒意瞬間在心里聚集著！你們這幫混蛋！盡管亮出你們下三濫的手段！后續老子要純潔隊伍的時候，也好有個參考。老子重走上一世的經歷，還能讓你們給算計了？扯淡！

就在這暗流涌動、謠言四起的時候，張鵬舉離職前，把我叫進了他那間即將清空的小隔間。

“儲軍，”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臉上的笑容帶著幾分釋然，也有幾分復雜的凝重，“這是我的工作交接清單，還有……我對你的推薦信。”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看著我，“我在鹿城陸暉也三年多了，自認看人還算準。你，有能力，有擔當，心也正，剛剛還旺夫！資材課交給你，我走得放心！”

“張哥……”我接過那沉甸甸的檔案袋，喉嚨發緊，一股熱流直沖眼眶。這份信任，在此時此地，重如千鈞。

“說啥話呢，兄弟。”張鵬舉擺擺手，臉色嚴肅起來，“總經理那邊……不是好糊弄的主兒。她看重什么？能力！實打實的業績！光靠我推薦，分量不夠。”他壓低了聲音，“我私下找過許總，替你解釋了‘警車事件’，把前因后果，還有警方的澄清都說清楚了。許總沒表態，但我看得出，她聽進去了，他整頓組織架構的意圖多明顯啊！許小武在這個時候露頭，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剩下的，靠你自己了。拿出點真東西來，堵住那些人的嘴！”

張鵬舉走了。帶著他七八年積累的威望和那封沉甸甸的推薦信，正式擺在了許秀美的案頭。

這天下午，我被叫到了總經理辦公室。門是厚重的實木，推開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空調開著，驅散了外面的悶熱，也讓我繃緊的神經添了一絲寒意。

秀美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背后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映出她的身影。她正在看一份文件，頭也沒抬。

“許總。”我站在辦公桌前幾步遠的地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心里卻在想著，如果我喊她秀美，她會怎樣？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嗯。”她應了一聲，依舊沒抬頭。辦公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空調出風口低沉的嗡鳴。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下來，后頸的微微發緊。

跟你老公擺譜，真想錘你，看著秀美的冷靜，我有了這個念頭。

過了足有兩分鐘，她才放下筆，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像兩束冰冷的探針，毫無遮擋地投射在我臉上，帶著審視和評估。

“儲軍。”她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張課長臨走前，極力推薦你接任資材課課長。說你工作認真，進步很快。”她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上的那份文件，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張鵬舉的推薦信，也一定有關于我的各種報告，好的，壞的。

“謝謝張課長信任，也謝謝許總給我機會。”我挺直背脊，迎著她的目光。

“機會？”秀美嘴角勾起一個極淡弧度，眼神卻更冷了，“資材課是工廠的命脈。課長這個位置，不是靠誰信任就能坐穩的。”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我看了你的履歷。2002年3月進廠，車間轉運工。同年10月調入資材課做倉管。到今年，滿打滿算，四年。班長職務，去年八月才擔任，不足一年。沒有組長經歷。學歷……”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另一份材料，“高中畢業？”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精準地砸在我的履歷短板之上。資歷淺，經驗少，學歷低。這是許小武那些人攻擊我的核心，此刻被許秀美毫不留情地、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后背爬上來。我強迫自己穩住呼吸，手指在身側悄然握緊。

“是。”我坦然承認，聲音盡量保持平穩，“我的起點不高，資歷確實淺薄，但我不拼資歷。”

秀美似乎對我的坦然有些意外，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才繼續道：“不過……”她話鋒一轉，拿起桌上一本裝訂整齊的藍色賬冊——正是我負責半成品倉后記錄的那本！“你的手工賬，我看了。字跡工整，條理清晰，倉區實物也抽查了。是我在陸暉集團所有廠區里包括總部，見過最合格的的倉管。”她的語氣里聽不出褒貶，更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居然調了我的賬冊？

“你別誤會，賬冊是讓你老婆拿上來的，怎么她沒跟你說？秀美看著我有些驚奇。

“她是沒和我講，這是她的風格，”我淡淡的說道：“她提前跟我說，最多也就是讓我有個準備，這樣的話，我們今天的談話就失去了本真。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們還是以誠相待。”

“詹總，果然說的沒錯，鄭剛剛是有點意思，”秀美自語著。

“行，我領教了。”她又拿起另一份文件，“去年年底，你主動請纓處理的那批積壓了快兩年的銅接頭，處理方案很……特別。內部車間消化了一部分，剩下的，聽說你聯系了一個浙江的什么電子設備作坊，按特種金屬的價格賣出去了？雖然量不大，但利潤率遠超廢品價。這事，連臺灣總部都略有耳聞。”她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探究：“你的思路很活泛。”

一股熱流猛地從心底涌起！張鵬舉說的“業績說話”，是真的！她看到了！她注意到了！剛才緊張的心情，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后頸緊繃的肌肉也松弛了一些。

“謝謝許總。”我的聲音里多了一絲底氣，同時心里冒出個要教訓她的念頭，像上一世一樣在辦公室教訓她……太咄咄逼人了，太氣人了！

“不用謝我。”許秀美放下文件，身體靠回椅背，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恢復了那種冰冷的審視姿態，“張課長的推薦，加上你展現出的潛力和……一些亮點，我愿意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像出鞘的刀！

“試用期，半年。”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半年內，完成我交辦的任務，證明你能勝任課長職位。完不成，或者出了紕漏……”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廠區，“資材課課長的位置，能者居之。我只看結果。”

“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沒有任何猶豫，等她說完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答，胸腔里的熱血再次沸騰！機會！這就是機會！刀山火海，我也得闖過去！

“好。”許秀美似乎很滿意我的干脆，她從桌上拿起一份裝訂好的、全是密密麻麻英文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那文件的封面，印著一行醒目的黑色英文標題和一串復雜的編碼。

“這是下個月需要向海關申報的保稅物料退稅清單和相關單據。”許秀美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布置一件最平常的工作，“任務：獨立、準確、按時完成財務退稅所需資料。”

我的目光落在那份厚厚的、散發著油墨味的英文文件上。抬頭眼神堅定地給了秀美回應，禮貌性的出了辦公室。

臨走出秀美辦公室時，我下意識地回頭說了句：“許總，空調開得有點早了，當心身體受寒。”關門時，看見了秀美看向廠區的眼睛好像溫柔地看著我。

全英文！復雜的財務邏輯！海關退稅！這些字眼像一顆顆炸彈，瞬間在我腦子里炸開！剛才涌起的豪情壯志，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壓力瞬間攫住了我！

確實，26個字母我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它們對我來說就是天書！那些專業術語，那些拗口的財務表述，那些復雜的勾稽關系……前世我是總經理不假，但具體到保稅物料退稅這種極其專業的操作細節，已經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還獨立完成？還按時提交財務？這哪是任務？這分明是秀美給我這個“高中畢業生”量身定做的，是許小武那些人等著看我笑話的笑料！

秀美，我的好老婆，你這是想練你老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