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事件后的第十日,北境傳來捷報——太子蕭凌率軍大破北狄于黑水河谷,斬首萬余,敵軍潰退三百里。
虞清瀾接到軍報時,正在清點東宮賬目。她指尖劃過那行“太子親率輕騎繞敵后,斷其糧道”的字句,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正是她在密信中建議的戰術。
“小姐,宮里來人了,說陛下要在麟德殿設宴慶功,請您即刻入宮。”青竹匆匆進來,手里捧著一套嶄新的湖藍色宮裝,“這是尚服局剛送來的,說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為您準備的。”
虞清瀾撫過衣料上精致的銀線刺繡,那是連綿的山河紋樣,衣領處還綴著小小的珍珠,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想起離京那晚,月光下蕭凌說“等我回來”的神情,胸口泛起一陣微妙的暖意。
“梳個朝云近香髻吧。”她對青竹說,“要利落些的。”
麟德殿張燈結彩,樂聲悠揚。虞清瀾踏入殿門時,原本喧鬧的大殿忽然安靜了一瞬,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向她。有探究的,有嫉妒的,更多的是驚訝——短短一月余,這位準太子妃的氣質已與初入宮時大不相同,眉宇間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清瀾。”蕭凌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虞清瀾抬頭,只見他一身玄色錦袍,金冠玉帶,站在玉階之上向她伸手。他瘦了些,輪廓更加鋒利,左頰還添了一道淺淺的傷疤,卻更添幾分英武之氣。
“殿下。”她行了一禮,緩步上前,將手輕輕放在他掌心。
蕭凌的手溫暖而有力,虎口處有常年握劍留下的繭子。他微微用力,將她帶到身側的位置,這個舉動引得殿中一片低語——那是僅次于太子的尊位,連二皇子都要坐在下首。
“你做得很好。”他低聲道,目光掃過她全身,在看到那身湖藍宮裝時,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虞清瀾正要回應,一個尖利的聲音插了進來:“三弟與虞小姐真是伉儷情深啊,不知北境的風雪可曾凍僵了你的劍?”
二皇子蕭景琰一襲絳紫華服,手持金杯走近,眼中滿是譏誚。他身后跟著杜若薇和林月如,兩位貴女看虞清瀾的眼神活像要生吞了她。
蕭凌笑意不減:“二哥放心,我的劍永遠比你的舌頭熱乎些。”
蕭景琰臉色一僵,隨即又堆起假笑:“今日慶功宴,為兄特意準備了好酒。來人,上'琥珀光'!”
侍從捧上一只鎏金酒壺,壺身雕著蟠龍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蕭景琰親自斟了一杯,遞給蕭凌:“三弟,這一杯,敬你的凱旋。”
虞清瀾敏銳地注意到,蕭景琰斟酒時,小指在壺嘴處輕輕一按——這個動作太熟悉了,她在父親給的《奇毒傳》上見過描述,是一種機關酒壺的使用方法。
“殿下。”她突然出聲,“妾身斗膽,也想嘗嘗這'琥珀光'的滋味。”
蕭凌挑眉,卻見虞清瀾幾不可察地眨了眨眼。他會意,將酒杯遞給她:“佳人有意,豈敢不從?”
虞清瀾接過酒杯,指尖在杯沿某處輕輕一抹。就在她要飲下時,忽然“不小心”碰翻了案上果盤,酒水灑了滿裙。
“哎呀,妾身失禮了。”她故作驚慌,連忙用帕子擦拭,同時“無意中“將酒杯碰落到蕭景琰腳邊。
蕭景琰臉色微變,下意識后退一步,仿佛那酒水是什么毒蛇猛獸。
“二哥何必驚慌?”蕭凌瞇起眼睛,“不過是一杯酒罷了。來人,再給二殿下滿上。”
侍從正要動作,虞清瀾卻搶先拿起酒壺:“讓妾身來吧。“她不著痕跡地轉動壺蓋某個凸起,然后給蕭景琰斟了滿滿一杯,“二殿下,請。”
蕭景琰盯著那杯酒,額頭滲出細汗。殿中眾目睽睽,他無法推辭,只得硬著頭皮接過。
“二哥怎么不喝?“蕭凌聲音轉冷,“莫非這酒有什么問題?”
“當、當然沒有!”蕭景琰一咬牙,仰頭飲盡。
不過片刻,他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二殿下!”杜若薇驚呼。
“酒...酒中有...”蕭景琰話未說完,便“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殿中大亂。皇帝拍案而起:“傳太醫!”
虞清瀾冷眼旁觀這場鬧劇。她知道那毒不會致命——蕭景琰原本準備的就不是劇毒,而是會讓人暫時虛弱、顯得病容憔悴的藥物,目的是讓太子在慶功宴上出丑。現在,不過是自食其果罷了。
混亂中,她感覺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蕭凌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將一張紙條塞入她掌心。
“子時,御花園老地方。”上面寫著。
宴會因二皇子“突發惡疾“而提前結束。虞清瀾回到清瀾閣,換了一身簡便衣裙,對青竹道:“我出去走走,不必跟著。”
“小姐要去見太子殿下?”青竹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奴婢早準備好了醒酒湯。”
虞清瀾輕拍她額頭:“多事。”
秋夜的御花園靜謐幽深,桂花香氣浮動在微涼的空氣中。虞清瀾沿著石子小徑走向那座熟悉的涼亭,遠遠看見一個修長身影立在月光下。
蕭凌已換下華服,穿著一身素白常服,發絲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倒像個閑云野鶴的文人。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眼中映著月色:“來了?”
“殿下深夜相召,有何要事?”虞清瀾保持著三步距離。
蕭凌輕笑:“現在又叫我'殿下'了?宴會上不是還親密地挽著我手臂嗎?”
虞清瀾耳根微熱:“那是做給二皇子看的。”
“我知道。”蕭凌忽然上前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就像我知道銅雀臺的事,知道你在詩會上如何讓三位大臣失色,也知道你每天通過李德全向邊境傳遞消息。”
月光下,他的目光如有實質,一寸寸掠過她的臉龐:“虞清瀾,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出色。”
虞清瀾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殿下過獎。妾身只是盡己所能。”
“別用'妾身'。”蕭凌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就好。”
這個動作太過親密,虞清瀾幾乎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她下意識后退,卻被亭柱擋住了去路。
“怕什么?”蕭凌低笑,“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太子,會吃了你不成?”
虞清瀾定了定神:“殿下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蕭凌終于退開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帛:“看看這個。”
虞清瀾展開絹帛,借著月光辨認上面的字跡——這是一份名單,記錄著朝中與北狄暗通款曲的官員,其中赫然包括今日在宴會上中毒的二皇子,以及詩會上那三位變色的大臣。
“銅雀臺是他們的聯絡點。”蕭凌解釋道,“你發現的那幅地圖,就是他們準備傳遞給北狄的情報。”
虞清瀾心頭一震:“所以殿下早就知道?”
“只知道一部分。”蕭凌望向遠處,“我離京前就懷疑朝中有內鬼,但沒想到連二哥都牽扯其中。他聲音轉冷,“更沒想到,他們會對你下手。”
月光在他輪廓上鍍了一層銀邊,那道傷疤顯得格外刺目。虞清瀾鬼使神差地伸手,輕輕碰了碰它:“這是怎么來的?”
蕭凌似乎沒料到這個動作,微微一怔:“黑水河一役,有個北狄將領裝死偷襲。若不是你提醒我留心背后,這一刀可能就捅在要害了。”
虞清瀾的手指僵在半空。她記起來了,那是在一封密信的末尾,她隨手寫下的“慎防背刺”四個字。
“所以,你讀了我的信。”她輕聲道。
“每一封。”蕭凌注視著她,“你的'圍點打援'之計救了三千將士的命;你關于糧道布防的建議讓我們截獲了敵軍補給;還有那首藏在詩里的密碼,指出了北狄大營的薄弱點...”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近。虞清瀾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和藥草氣息,那是她親手調制的金瘡藥的味道。
“虞清瀾,”他喚她的名字,像在吟誦一首詩,“你愿意做我的謀士嗎?真正的謀士,不只是東宮的擺設。”
虞清瀾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什么條件?”
“聰明。”蕭凌笑了,“我要你父親在北境的舊部名單,還有你手中那張朝臣關系網。”
虞清瀾瞇起眼睛:“殿下這是要收編我的勢力?”
“不。”蕭凌搖頭,“是要與你共享我的所有資源。從今往后,我的暗衛就是你的暗衛,我的情報網就是你的情報網。”他頓了頓,“當然,你的也是我的。”
月光灑在兩人之間的石桌上,映出那半塊龍紋玉佩——蕭凌離京前留給她的信物,如今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虞清瀾沉思片刻,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本薄冊子:“家父舊部名單,共七十八人,各有專長標注。”
蕭凌挑眉,也取出一枚青銅令牌:“東宮暗衛調令,憑此可號令三百死士。”
兩人交換了信物,彼此眼中都有欣賞之色。
“合作愉快,太子殿下。”虞清瀾微微頷首。
“叫我阿凌。”他糾正道,“私下里。”
虞清瀾抿了抿唇,沒有接話。夜風拂過,帶來一陣桂花雨,幾片花瓣落在她發間。蕭凌伸手拂去,指尖在她耳畔停留了一瞬。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虞清瀾退后一步,“明日還要應付二皇子的反撲呢。”
蕭凌負手而立:“他至少要在床上躺半個月。那毒...多謝你手下留情。”
虞清瀾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那三位大臣...工部趙大人、禮部錢大人、兵部孫大人,他們與銅雀臺有何關聯?”
“二十年前,他們都在銅雀臺當過值。”蕭凌的聲音冷了下來,“那時北狄也曾大舉入侵,先帝派使者議和,結果使者團在半路遭遇'山匪',全團覆沒。而議和路線,只有銅雀臺的人知道。”
虞清瀾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
“那根本不是意外。”蕭凌目光如刀,“有人不希望和談成功。而如今,歷史正在重演。”
虞清瀾心頭一震。她終于明白那三位大臣為何會對她的回文詩反應異常——詩中“天路”二字,正是當年使者團遇襲的地方。
“需要我做什么?”她直接問道。
蕭凌微微一笑:“繼續做你擅長的事。觀察,分析,然后...等我信號。”
他抬手,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虞清瀾會意,取一枚白子落下。兩人就這樣在月光下對弈了三局,期間不時低聲交談,交換著朝中情報和個人見解。
直到東方泛白,蕭凌才起身告辭:“該上朝了。”
虞清瀾收起棋子:“殿下小心杜如風,他今日看你的眼神不對。”
“放心。”蕭凌整了整衣冠,忽然又變回了那個風流倜儻的閑散太子,“對了,三日后父皇要在麟德殿考校我的功課,你也來吧。”
虞清瀾訝異:“后宮不得干政...”
“不是政事。”蕭凌眨眨眼,“是詩會。父皇想看看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到底有沒有長進。”
虞清瀾了然:“需要我幫忙作弊?”
“不。”蕭凌轉身離去,聲音飄在晨風中,“我要讓所有人看看,我選的太子妃,有多出色。”
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虞清瀾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枚青銅令牌,胸口涌動著一種陌生的情緒。她忽然意識到,這不再只是一場政治聯姻或利益交換,而是某種更為復雜、更為深刻的關系正在兩人之間生根發芽。
三日后的詩會如期舉行。皇帝高坐首位,兩側分別是太子黨和二皇子黨的臣子。虞清瀾作為準太子妃,位置被安排在皇帝左下首,與蕭凌遙遙相對。
“今日以'邊塞'為題,即興賦詩。”皇帝捋須道,“凌兒,你先來。”
蕭凌起身,一改往日輕浮模樣,朗聲吟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罷,滿座皆驚。這首詩氣勢磅礴,哪像是出自一個“不學無術”的太子之手?
皇帝龍顏大悅:“好詩!凌兒,你何時有了如此文采?”
蕭凌微笑:“回父皇,兒臣近日得了一位良師。”他目光轉向虞清瀾,”虞小姐不吝賜教,兒臣受益匪淺。”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聚焦到虞清瀾身上。她心中暗罵蕭凌狡猾——這分明是要把她也拉下水。
果然,皇帝興致勃勃地問:“虞丫頭,你也來一首?”
虞清瀾無奈起身,略一思索,吟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首詩更是驚艷,既有邊塞豪情,又暗含反戰深意。皇帝拍案叫絕:“好一個'醉臥沙場君莫笑'!鎮北侯教女有方啊!”
杜如風臉色陰沉,突然插話:“陛下,老臣聽聞虞小姐不僅精通詩詞,對兵法也頗有研究。不如考考她邊關防務?”
這是個陷阱。女子議政乃大忌,杜如風這是要讓她觸怒皇帝。
誰知皇帝竟欣然同意:“有理。虞丫頭,你既熟悉邊塞詩,想必對邊關形勢也有見解。說說看,如今北狄雖退,該如何長治久安?”
殿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等著看這位準太子妃如何應對。虞清瀾深吸一口氣,不卑不亢:
“回陛下,臣女淺見,當務之急有三。其一,重修黑水河至雁門關的烽火信號,加強預警;其二,在邊境設立互市,以茶馬貿易緩和矛盾;其三...”她頓了頓,“選派良將鎮守,但每三年輪換一次,以防尾大不掉。”
這番見解鞭辟入里,連兵部尚書都不住點頭。皇帝越聽越喜,最后竟拍案道:“說得好!凌兒,你有福了,得此賢內助!”
蕭凌含笑應下,而二皇子黨眾人則面如土色。詩會結束,虞清瀾剛踏出殿門,就被杜若薇攔住了去路。
“別得意太早。”杜若薇咬牙切齒,“你以為太子真看得上你?他不過是利用你們虞家在軍中的勢力罷了。”
虞清瀾不怒反笑:“杜小姐此言差矣。我與太子殿下,本就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她湊近杜若薇耳邊,輕聲道,“只不過,我比你有用得多。”
說完,她翩然離去,留下杜若薇在原地氣得發抖。
轉過回廊,虞清瀾迎面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蕭凌不知何時等在那里,眼中滿是笑意:“'互相利用'?虞小姐這話可真傷人心。”
虞清瀾面不改色:“難道不是?”
蕭凌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看,這里跳得厲害。若是利用,何必如此?”
掌心下,他的心跳確實又快又有力。虞清瀾一時語塞,耳根不自覺地紅了。
“今晚我有個禮物送你。”蕭凌低聲道,“子時,老地方。”
說完,他松開她的手,大步離去,背影挺拔如松。虞清瀾站在原地,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他胸膛的溫度。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一步步走進蕭凌精心編織的網中——而可怕的是,她竟然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