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離京的第七日,一場秋雨籠罩了皇城。
虞清瀾站在東宮議事廳的窗前,望著檐角滴落的雨珠。案幾上堆滿了文書——糧草調度、軍報傳遞、邊境民情,這些都是蕭凌離京前特意交代她代為處理的。
“小姐,戶部又駁回了我們的軍械調撥申請。”青竹匆匆進門,遞上一份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說需要二皇子簽字才能放行。”
虞清瀾接過公文,指尖在印章上輕輕摩挲。印章邊緣有一處細微的缺損——這是二皇子一黨的標記,他們故意在駁回文書上留下這樣的痕跡,以示挑釁。
“備轎,我去會會這位戶部侍郎。”
雨幕中,青布小轎沿著宮道緩緩前行。虞清瀾掀開轎簾一角,看見幾個宮女躲在廊下竊竊私語,目光不時瞟向她的轎子。自從蕭凌離京,這種窺探的目光就無處不在。
“聽說太子殿下在雁門關外遭遇埋伏...”
“二皇子最近頻頻出入紫宸殿...”
“那位準太子妃怕是要守寡了...”
零碎的閑言飄入耳中,虞清瀾面不改色,只是指尖微微收緊。謠言也是武器,而散布謠言的,往往就是持刀人。
戶部衙門內,侍郎林甫正與幾位官員議事,見虞清瀾進來,眾人神色各異。
“虞小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林甫拱手行禮,眼中卻毫無敬意,“不知有何貴干?”
虞清瀾直接將軍械公文放在案上:“北境將士等著這批軍械御寒,為何遲遲不放行?”
林甫捋著胡須:“手續不全啊。太子殿下離京前未留下印信,按規矩需要監國的二皇子...”
“規矩?”虞清瀾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手諭,“陛下今早剛下的口諭,東宮一應事務由我全權處理。林大人是要抗旨嗎?”
林甫臉色一變,接過手諭細看,額角滲出細汗:“這...下官不知...”
“現在知道了。”虞清瀾聲音不疾不徐,“明日午時前,我要看到這批軍械出城。否則...”她目光掃過在場眾人,“耽誤軍機的罪名,不知林大人擔不擔得起?”
一陣沉默。角落里,一個身著鵝黃襦裙的少女突然冷笑:“好大的威風。不過是個沒正式冊封的太子妃,也敢在戶部指手畫腳?”
虞清瀾轉頭看去,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眉眼驕橫,正是林甫的掌上明珠林月如。
“月如!不得無禮!”林甫呵斥,卻無多少責備之意。
林月如撇撇嘴:“女兒只是實話實說。聽說虞小姐在閨中時就愛讀兵書,莫不是真以為自己能像男子一樣運籌帷幄?”她故意提高聲音,“女子無才便是德,太過要強,小心克夫啊。”
廳內幾個官員發出低笑。虞清瀾靜靜站著,等笑聲平息,才緩緩開口:“林小姐讀過《女誡》嗎?”
林月如揚起下巴:“自然讀過。”
“那可知'婦人不必才明絕異'后面還有一句'然當以貞靜為先,智慧為輔'?”虞清瀾目光如水,“貞靜不是愚昧,智慧更非罪過。邊關將士在浴血奮戰,林小姐卻在這里談論什么克夫之說,不知是誰更失婦德?”
林月如漲紅了臉:“你——”
“三日后重陽宮宴,聽說有詩詞比試。“虞清瀾忽然話鋒一轉,”林小姐若有雅興,不妨與我切磋一番?”
不等林月如回應,虞清瀾已轉身離去,青色裙裾在門口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雨還在下。回程的轎中,青竹憤憤不平:“那林月如仗著父親是二皇子黨羽,竟敢如此放肆!小姐何必與她客氣?”
虞清瀾閉目養神:“殺雞儆猴,總要選只叫聲最響的雞。”
重陽宮宴當日,秋高氣爽。
御花園中搭起彩棚,百官攜家眷入席。虞清瀾身著藕荷色長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素雅中自帶清華。
“虞小姐今日氣色不錯。”二皇子蕭景琰迎面走來,一雙桃花眼含著虛假的笑意,“聽聞三弟在雁門關受了點小傷,希望無礙才好。”
虞清瀾心頭一緊,面上卻不露分毫:“多謝二殿下關心。太子殿下昨日來信,說已擊退北狄三次進攻,正乘勝追擊呢。”
蕭景琰笑容微僵:“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兩人目光相接,暗流涌動。這時,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打破了僵局:“虞小姐來得正好,詩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林月如一襲緋紅衣裙,如一團火般飄到近前,親熱地挽住虞清瀾的手臂:“今日我們以'秋菊'為題,即興作詩,虞小姐不會推辭吧?”
虞清瀾微笑:“自當奉陪。“
彩棚中央擺著書案,十幾位閨秀輪流上前賦詩。輪到林月如時,她提筆揮毫,片刻而成:
“金英翠萼映秋光,獨占風情向晚霜。
不羨春花爭艷冶,自甘寂寞守寒香。”
詩作一出,滿座贊嘆。平心而論,確實算得上佳作。林月如得意地瞥向虞清瀾:“請虞小姐賜教。”
虞清瀾從容起身,執筆蘸墨。她手腕輕轉,筆走龍蛇,一首七絕躍然紙上: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出自《題菊花》)
詩成,滿座寂然。這哪里是詠菊,分明是借菊言志!尤其是后兩句,霸氣外露,幾乎是在公然宣稱要主宰時令。
杜如風臉色陰沉:“虞小姐此詩,怕是不合閨閣身份吧?”
虞清瀾不慌不忙:“杜相此言差矣。詩言志,歌詠言。女子為何就不能有凌云之志?“她環視眾人,“況且,我只是借菊花表達對天下英才的惜才之心。若能為青帝,當使賢才各得其所,有何不妥?”
蕭景琰突然撫掌大笑:“好一個'為青帝'!虞小姐果然...志向不凡。”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不如再賦一首,讓我等開開眼界?”
這是要車輪戰了。虞清瀾心知肚明,卻欣然應允:“請出題。”
“就以...眼前景物為題如何?”蕭景琰指向遠處高聳的銅雀臺。
虞清瀾抬眼望去,銅雀臺在夕陽下巍峨壯麗。她略一思索,提筆寫下一首回文詩:
“臺高接天遠眺望,遠眺望盡天涯路。
路涯天盡望眺遠,望眺遠天接高臺。”
眾人嘩然。回文詩本就難作,更何況是即興而就。更妙的是,詩中暗含“天路”二字,頗有深意。
杜如風身后,三位大臣突然臉色大變,彼此交換著眼色。虞清瀾余光瞥見,心中一動——看來這首詩無意中觸動了某些人的秘密。
“虞小姐果然才思敏捷。”蕭景琰笑容勉強,“不過女子終究應以...”
“二殿下。”虞清瀾突然打斷他,“北境戰事正酣,不知您對軍情可有高見?”
蕭景琰一愣:“這...自然是相信將士們...”
“是啊,相信將士們。”虞清瀾意味深長地重復,“所以更要確保后方糧草軍械供應無虞,您說是嗎?”
一番話既點明了太子在前線的功勞,又暗諷二皇子一黨在后方掣肘。蕭景琰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詩會不歡而散,但虞清瀾的目的已經達到——今日之后,再無人敢小覷這位準太子妃的才學與膽識。
夜深人靜,虞清瀾獨自在書房批閱文書。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輕響,像是石子擊打窗欞。
她警覺地放下筆,從抽屜中取出一把匕首藏在袖中,輕輕推開窗戶。
月光下,一個黑衣人單膝跪在庭院里:“虞小姐,墨離奉太子之命前來報信。”
虞清瀾瞇起眼睛:“有何憑證?”
黑衣人抬手拋來一物。虞清瀾接住,是半塊虎符,與她手中的龍紋玉佩能嚴絲合縫地對上。
“進來說話。”
墨離翻窗而入,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面容冷峻,左頰有一道淺淺的疤痕。他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殿下已攻下黑水河谷,但發現朝中有人私通北狄,傳遞軍情。”
虞清瀾展開密信,上面是蕭凌熟悉的筆跡:「朝中有內鬼,疑與銅雀臺有關。務必小心。」
銅雀臺?虞清瀾想起今日詩會上那三位大臣的異常反應。她燒掉密信,轉向墨離:“太子還說了什么?”
“殿下說...讓您等他回來。“墨離的聲音有些不自然,“還有,最近不要單獨行動,二皇子可能會對您不利。”
虞清瀾輕笑:“他倒是操心。你呢?是專門來送信的?”
“屬下奉命保護虞小姐。“墨離低頭,“平日不會現身,除非您有危險。”
虞清瀾點點頭:“正好,我有事要查。明日隨我去一趟銅雀臺。”
墨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拱手領命,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虞清瀾回到書案前,取出一張白紙,憑著記憶畫出今日那三位變色大臣的面容。她要在父親給的朝臣關系圖中找出他們的聯系。
燭光搖曳,映照著她專注的側臉。窗外,一片枯葉飄落,仿佛預示著風雨欲來。
三日后,虞清瀾借口賞景,帶著青竹登上銅雀臺。
這座始建于前朝的高臺是大周皇宮的制高點,登臺可俯瞰整個皇城。臺上建有藏書閣,收藏著歷代典籍。
“小姐,我們來這里做什么?”青竹小聲問。
“找一樣東西。”虞清瀾目光掃過閣中的書架,“你去門口守著,有人來就咳嗽為號。”
青竹領命而去。虞清瀾徑直走向“地理志”區域,尋找與北境有關的圖冊。蕭凌提到銅雀臺,必有深意。
她抽出一本《北疆山川志》,翻開后發現書頁間夾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絹紙。展開一看,竟是一幅北境駐軍分布圖,與她在朝堂上展示的那幅極為相似,但有幾處關鍵駐軍位置被朱筆改動過。
“果然如此...”虞清瀾心跳加速。這幅圖若是落入北狄之手,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她準備將絹紙藏入袖中時,背后突然傳來一聲冷笑:“虞小姐好雅興,獨自來此看書?”
虞清瀾轉身,看見杜如風的二女兒杜若薇站在樓梯口,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
“杜小姐也有此雅興?”虞清瀾不動聲色地將絹紙折起。
杜若薇緩步走近:“家父說銅雀臺近日有老鼠偷食,特意讓我來查看。“她目光落在虞清瀾手上,“不知虞小姐找到了什么寶貝?”
“不過是一本閑書。”虞清瀾將《北疆山川志》放回書架,同時巧妙地將絹紙塞入書脊縫隙。
杜若薇顯然不信:“嬤嬤,去幫虞小姐整理一下衣裙,怕是沾了灰塵。”
兩個嬤嬤上前,不由分說按住虞清瀾,開始搜身。虞清瀾沒有反抗,任由她們檢查。
“小姐,沒有。”嬤嬤回稟。
杜若薇臉色一沉:“搜書架!”
趁她們翻找之際,虞清瀾悄悄退到窗邊。突然,一個嬤嬤驚呼:“找到了!”她舉起的正是那張絹紙。
杜若薇得意地笑了:“虞清瀾,私藏軍機圖,這可是通敵大罪!”
“是嗎?”虞清瀾平靜地問,“那你看看圖上寫的是什么?”
杜若薇展開絹紙,臉色突變——上面哪是什么軍機圖,而是一首情詩: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這...這不可能!”杜若薇氣急敗壞,“剛才明明...”
“明明什么?”虞清瀾冷笑,“杜小姐莫非以為我會蠢到把罪證帶在身上?”
她早就在察覺有人跟蹤時調換了絹紙,真圖已通過袖中暗袋轉移到安全處。
杜若薇惱羞成怒:“抓住她!帶回府中審問!”
兩個嬤嬤撲來。虞清瀾迅速翻出窗外,沿著狹窄的飛檐移動。她自幼隨父親習武,這點高度不算什么,但杜若薇的尖叫已引來侍衛。
“有刺客!保護杜小姐!”
混亂中,一支暗箭從下方射來,直取虞清瀾心口。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閃過,箭矢被凌空擊落。
墨離如鬼魅般出現,攬住虞清瀾的腰,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間。
“放開我!”到了安全處,虞清瀾掙脫墨離的手,“青竹還在上面!”
“屬下已派人去救她。”墨離聲音低沉,“虞小姐,您太冒險了。”
虞清瀾整理著凌亂的衣裙:“不冒險,怎么抓得住狐貍尾巴?”她從懷中取出真正的絹紙,“把這個連夜送到太子手中。”
墨離接過絹紙,猶豫道:“二皇子一黨已經盯上您了,接下來...”
“接下來該我反擊了。”虞清瀾眼中閃過一絲鋒芒,“去查查那三位大臣——工部趙大人、禮部錢大人、兵部孫大人,他們與銅雀臺有何關聯。”
墨離領命而去。虞清瀾望著銅雀臺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棋局已經布好,就等著對手入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