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客廳里漫延了片刻，蘇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身快步往樓上走。腳步急促，帶著一種近乎急切的篤定。

傅斯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眉峰微蹙——她這是要做什么？

沒過多久，樓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蘇碩抱著一本厚厚的書走下來，書皮是磨損的黑色，邊緣已經泛白，一看就是被反復翻閱過無數次。

她將書放在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書頁間夾著的書簽滑落出來，是一片早已干枯的銀杏葉。

“這是……”傅斯年剛要開口，門口突然傳來動靜。

陸十月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疊文件，嘴里嚷嚷著：“老大，蘇姐，查到顧鴻山在瑞士的賬戶流水了，這老小子果然……”

話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茶幾上那本厚書上，眼睛瞬間瞪圓了：“《燼土》？！”

蘇碩抬眸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陸十月幾步沖過來，圍著那本書打轉，一臉的不可思議：“蘇姐，你也看這個？這可是當年火遍全網的神級虐文?。∫话倭f字，我姐當年看的時候哭暈了三次，枕頭都濕透了！”

他嘖嘖稱奇，伸手想碰，又被蘇碩冷冷的眼神逼退：“據說這書里寫的全是真事，主角從小被仇家追殺，親人死的死、瘋的瘋，好不容易攢夠力量復仇，卻因為母親的一句話心軟，眼睜睜看著仇人反撲，身邊最后一個親人也沒了……”

說到這里，陸十月忽然意識到什么，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看看蘇碩蒼白的臉，又看看那本書的名字，一個荒謬卻又無法抑制的念頭冒了出來。

書里主角的仇家，姓顧。

書里主角的家鄉，有一場大火。

書里主角總說“心太軟是病”，說“后悔放過那些人”。

“這書……”陸十月的聲音發顫，“里面寫的青林鎮，寫的那場火……”

蘇碩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都是真的?！?

傅斯年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拿起那本書，指尖撫過磨損的書脊。封面上沒有作者名，只有“燼土”兩個燙金大字，像是用燒紅的烙鐵印上去的，帶著灼人的溫度。

“作者是你。”他翻開第一頁，扉頁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獻給青林鎮的月光”。字跡凌厲，和蘇碩平時簽字的筆鋒如出一轍。

蘇碩點了點頭，拿起那片干枯的銀杏葉書簽，指尖輕輕摩挲：“六年前躲在F州碼頭的時候寫的。睡不著，就把能記住的事都寫下來。”

陸十月徹底傻了，手里的文件“啪”地掉在地上：“網上都說這作者要么死了，要么瘋了……還有人說這是親身經歷，原來……原來真是你的事？”

他想起書里那個叫“阿燼”的主角，鎖骨處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會飛針走穴，在F州從死人堆里爬起來，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勢力。書里寫她最疼愛的人叫“阿良”，寫她外公外婆臨死前塞給她的存折，寫她母親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要做個善良的人”。

那些被讀者哭著說“太虐了、不敢信是真的”的情節，全是蘇碩真真切切走過的路。

“書里不止這些。”蘇碩的目光落在書頁上，像是穿透紙頁，看到了更深的地方，“顧家這些年在東南亞走私礦石，和幾個國家的反政府武裝交易，甚至參與過軍火走私……這些罪證，我都記在里面了?！?

傅斯年快速翻著書頁，后面的內容果然不再是個人恩怨，而是密密麻麻的記錄——交易時間、地點、經手人，甚至還有幾筆巨額資金的流向，直指幾個跨國犯罪集團。字跡越來越潦草，偶爾夾雜著幾滴深色的痕跡，像是淚，又像是血。

“你當年和國家部門聯手查過？”傅斯年的聲音沉得厲害。書里提到一個代號“夜隼”的組織，多次與“阿燼”交換情報，而這個組織，正是他父親當年隸屬的秘密部門。

“嗯?！碧K碩的指尖劃過“夜隼”兩個字，“陳莫是當時對接我的人?！?

陳莫——書里那個總在暗中保護“阿燼”的男人，溫柔隱忍，最后卻為了給她送關鍵證據，死在顧家的槍口下。讀者都說這個角色太意難平，卻沒人知道，現實里的陳莫，連全尸都沒能留下。

“書里說，‘阿燼’的母親是顧家人，是顧家的嫡嫁女?！标懯陆K于從震驚中回神，聲音艱澀，“那你……”

“我母親，顧晚意?！碧K碩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當年她為了嫁給我父親，和顧家斷絕關系?？深櫦覐奈捶胚^她，我父親早逝，她后來……是被顧家逼死的。”

這就是她當年會心軟的根源。

那個女人是顧家的血脈，卻也是真心疼愛她的母親。母親臨死前攥著她的手說“別恨顧家所有人，你外婆……也曾護過我”，這句話像根毒刺，讓她在四年前面對顧鴻山時，終究沒能下死手。

她以為自己能分清善惡，卻忘了顧家從骨子里爛透了，連她那位素未謀面的外婆，當年也是幫兇之一。

“這本書后來為什么停更了？”傅斯年翻到最后一頁，停在三年前的日期。

“陳莫死后，我斷了和‘夜隼’的聯系?！碧K碩的聲音帶著麻木的冷，“有些罪證太敏感，不能再寫下去。而且……”

她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自嘲：“寫不下去了。每多寫一個字，就像把過去的傷口再撕開一次。”

讀者催更的評論還在網上發酵，有人說作者江郎才盡，有人說故事太假圓不回來。沒人知道，作者只是累了，疼了，再也不想回憶那些浸在血里的日子。

傅斯年合上書，厚重的書頁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蘇碩對顧家的恨意那么深，又為什么會在關鍵時刻心軟。

她的血脈里流著一半顧家的血，她的骨血里刻著母親的叮囑，她的記憶里全是被顧家摧毀的一切。愛與恨，恩與怨，像兩條毒蛇，纏了她整整十八年。

“這些罪證……”傅斯年的指尖落在書里夾著的一張便簽上，上面寫著幾個銀行賬號，“還能用?！?

“足夠讓顧家徹底覆滅，連帶那些和他們勾結的勢力，一起拉下馬?！碧K碩的聲音終于有了溫度，卻不是暖意，是淬了冰的決絕，“包括我那位還活著的外婆?！?

陸十月看著她，突然覺得鼻子發酸。

書里的“阿燼”讓人心疼，可現實里的蘇碩，比書里還要苦上百倍。她把所有的痛都寫進書里，卻還要在現實里，親手將最后一點關于“家”的念想，徹底碾碎。

“所以你把書拿出來，是想……”傅斯年看著她。

“陳莫當年留下的最后一份證據，藏在書里提到的老銀杏樹下?！碧K碩站起身，拿起那片干枯的銀杏葉，“就在青林鎮，我外公家的院子里。”

她要回去。

回到那個埋葬了她所有親人的地方，拿回最后的武器。

這一次，她不會再心軟。

無論是顧家的人，還是那些藏在暗處的勢力，欠了她的，欠了青林鎮的，欠了陳莫和所有死去的人的，她會連本帶利，一一討還。

傅斯年看著她眼底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熾烈，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我跟你去。”

陸十月也立刻站直身體：“我也去！”

蘇碩看著他們，沒拒絕。

她低頭看了眼那本《燼土》，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了敲。

就當……給這個故事，寫一個遲來的結局吧。

一個沒有心軟，沒有遺憾，只有血債血償的結局。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變得明亮，透過玻璃照在那本黑色的厚書上，仿佛在為這段被塵封的過往，鍍上一層冰冷的銀輝。

青林鎮的銀杏葉，該落了。

而那些藏在葉子下的罪惡，也該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