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從趙婆子那里出來,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他攥著那三百塊錢,手心全是汗。街上人聲嘈雜,小販的吆喝聲、汽車的喇叭聲混在一起,吵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拐進一條小巷,巷子深處有家老舊的茶館,門口掛著褪了色的紅燈籠,里頭煙霧繚繞,幾個老頭圍著一張桌子下象棋,時不時爆出幾聲爭執。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茶館里光線昏暗,木桌木椅磨得發亮,墻上的老式掛鐘慢悠悠地走著。角落里坐著個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面前擺著一壺茶,正低頭翻著一本破舊的賬本。陳默在他對面坐下,男人抬頭瞥了他一眼,眼神渾濁,像是蒙了一層灰。
“老周,借個火。”陳默掏出煙盒,抖出一根皺巴巴的煙。
老周沒說話,從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劃燃遞過去。陳默湊近火苗,深吸一口,煙霧在肺里轉了一圈,才緩緩吐出來。
“最近手頭緊?”老周合上賬本,聲音沙啞。
陳默苦笑一聲:“緊得要命。”
老周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壓低聲音:“有個活,干不干?”
“什么活?”
“催債。”老周啜了口茶,“有個老板欠了三十萬,拖了半年。今晚他在家,你去砸個門,嚇唬嚇唬就行。”
陳默的手指微微發抖,煙灰掉在桌上。他盯著那點灰燼,腦子里閃過母親病床前那張蒼白的臉,還有房東王阿姨尖利的罵聲。
“多少?”他問。
“五百。”
陳默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行。”
老周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痛快,趕緊掏出手機:“留個電話,八點我來接你。”
等老周走遠,陳默臉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他掐滅煙頭,摸了摸褲兜里的那把砍刀,繼續往家的方向走。路過一家小超市時,他進去買了瓶最便宜的白酒。
回到出租屋,他反鎖上門,一口氣灌了半瓶。劣質白酒燒得喉嚨火辣辣的,他趴在洗手池邊干嘔了半天,抬頭時鏡子里的人兩眼通紅,像個惡鬼。
“陳默啊陳默……”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你真要走到這一步嗎?”
窗外傳來小孩的哭鬧聲,樓下王阿姨正在罵她那只總偷吃廚房里臘肉的野貓。這些平常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他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口,然后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書包,開始往里塞東西:手套、口罩、那把剛買的刀……
手機突然響了。是老周。
“喂,小子,九點老地方見,別遲到啊!”
陳默盯著手機看了很久,突然把它狠狠砸在床上。
“去他媽的!”
他抓起書包沖出門,沒注意到口袋里掉出一張照片——那是他去年春節回家時拍的,照片里他站在病重的母親床邊,笑得比哭還難看。夜更深了。
陳默站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下,抬頭望著五樓那扇亮著燈的窗戶。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根煙。
“記住,砸門,喊兩聲就行,別真動手。”老周瞇著眼吐出一口煙,“那家伙是個慫包,嚇唬嚇唬就會還錢。”
陳默沒吭聲,把煙叼在嘴里,摸出打火機點燃。火光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走吧。”老周朝樓梯口揚了揚下巴。
樓道里堆滿了雜物,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霉味。陳默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醒什么。到了五樓,老周指了指最里面那戶:“就這兒。”
陳默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誰啊?”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物業,查水表。”老周壓低嗓子回答。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油膩膩的胖臉。男人四十來歲,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眼神警惕地在他們倆身上掃了掃:“這么晚了查什么水表?”
老周一把推開門,陳默跟了進去。屋子里亂糟糟的,茶幾上堆滿了外賣盒和啤酒罐,電視里正放著吵鬧的綜藝節目。
“李老板,欠的錢該還了吧?”老周笑瞇瞇地說,語氣卻冷得像冰。
胖男人的臉一下子白了:“我……我最近手頭緊,再寬限幾天……”
“寬限?”老周冷笑一聲,朝陳默使了個眼色。
陳默往前一步,從書包里抽出砍刀,“哐”的一聲砸在茶幾上。玻璃桌面裂開一道縫,啤酒罐滾到地上,泡沫濺了一地。
胖男人嚇得倒退兩步,腿一軟,直接跪下了:“別!別動手!我還!我還!”
他從沙發墊底下摸出個錢包,手抖得像篩糠,掏出一疊鈔票塞給老周:“先……先還一部分,剩下的我明天一定湊齊!”
老周數了數錢,滿意地塞進兜里,拍了拍陳默的肩膀:“走吧。”
陳默沒動。他的目光落在茶幾上的一個相框上——照片里,胖男人摟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笑得一臉幸福。
“走啊!”老周拽了他一把。
陳默猛地回過神,抓起刀跟了出去。
回到街上,冷風一吹,陳默的腦子清醒了些。老周數出五百塊錢塞給他:“干得不錯,下次還找你。”
陳默盯著手里的錢,突然覺得惡心。
“怎么了?嫌少?”老周皺眉。
“不是……”陳默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這錢……臟。”
老周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臟?你小子裝什么清高?沒錢的時候,屎都是香的!”
陳默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趙婆子家樓下。窗戶黑著,老太婆大概睡了。他摸出那三百塊錢,猶豫了一下,還是塞進了門縫。
“就當……贖罪吧。”他自言自語。
夜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他抬頭看了看天,沒有星星,只有一層厚厚的烏云壓著。
“明天……”他低聲說,“明天會怎樣呢?陳默醒來時,天已大亮。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在斑駁的墻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盯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腦袋里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昨晚的事像一場噩夢,卻又真實得可怕。
他翻身坐起,環顧四周。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墻壁泛黃,墻角堆著幾本落滿灰塵的舊書,一張瘸腿的桌子歪在窗邊,桌上擺著半瓶沒喝完的白酒和幾個空煙盒。床邊的地板上散落著幾件臟衣服,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煙酒混合的濁氣。
“又熬過一天……”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鑰匙轉動的聲音。房東王阿姨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
“醒了?”她瞥了一眼凌亂的房間,眉頭皺得更緊,“都中午了,還睡?”
陳默沒吭聲,伸手接過粥碗。粥很稀,上面飄著幾片菜葉,但他還是低頭喝了起來。
“房租拖了三個月了,”王阿姨站在門口,雙手叉腰,“再不給錢,下星期就搬出去吧。”
陳默的手頓了一下,粥碗里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混著汗水的咸澀。
“知道了,”他低聲說,“再寬限幾天。”
王阿姨哼了一聲:“寬限?上次你也這么說!”
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一句:“對了,有你的信,放桌上了。”
門關上后,陳默放下碗,伸手去拿那封信。信封很薄,地址是老家縣城的小郵局轉來的。他的手指微微發抖,拆開信封時差點撕破了里面的信紙。
信是母親寫的:
“小默:
兩個月沒收到你的信了,媽很擔心。你妹妹小娟的事,一直沒敢告訴你,怕你著急。但現在事情有了轉機,不得不說了。
半年前,小娟去城里一戶姓張的人家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心思不正,幾次糾纏她。小娟性子倔,不肯低頭,結果被那家的女主人撞見,誤會她勾引人,當眾羞辱了她,還把她趕出家門。這事在縣城傳開了,小娟連門都不敢出,街坊鄰居指指點點,說閑話的難聽極了……
媽氣得病了一場,小娟卻反過來安慰我,說清者自清。好在后來那家男主人良心發現,寫了封信證明小娟的清白,事情才算過去。現在小娟在縣小學代課,日子勉強過得去。
還有件事,媽得告訴你。上個月,有人來提親,對方是縣教育局的李科長,四十出頭,前年喪偶,家境不錯。他見過小娟幾次,很中意她。小娟考慮了幾天,答應了。婚期定在下個月。
媽知道這事突然,但李科長人穩重,在縣里有些關系,將來對你或許也有幫助。你一個人在省城不容易,要是能回來……”
信紙在陳默手里簌簌作響。他讀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心里。小娟才二十二歲,比他小五歲,小時候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脆生生地喊“哥”。現在,她要嫁給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只因為家里需要錢,因為他這個當哥的沒出息。
他猛地站起來,信紙飄落在地。屋子里悶得透不過氣,他抓起外套沖出門,差點撞上正在樓道里晾衣服的王阿姨。
“哎!急著投胎啊?”王阿姨在后面罵。
陳默沒回頭,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