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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當年的事各有各的難

新帝登基的第一個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更烈。太極殿的銅鶴香爐里,龍涎香蜷著青煙往上飄,卻抵不過窗縫里鉆進來的寒風——那風裹著雪粒子,打在明黃的帳幔上,簌簌響,像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伺。

王崇的奏折拍在御案上時,我正摩挲著九龍椅扶手上的一道淺痕。那是先皇晚年用玉如意砸出來的,他說:“帝王心要硬如鐵,可這鐵里,總得藏點熱乎氣。”可此刻,王崇的話像淬了冰的鑿子,要把我那點熱乎氣全鑿碎。

“陛下!李琰府中搜出的龍袍,領口繡著的‘受命于天’四字,與北狄密信上的筆跡分毫不差!”他把證物摔在地上,錦盒裂開,露出里面暗金色的龍紋,“此等前朝余孽不除,天下人會說新朝容不下忠良,還是容不下謀逆?”

階下的文武百官跟著附和,聲音撞在殿柱上,嗡嗡作響。我掃過那些臉,有的是真心擔憂江山,有的眼里藏著對相府舊勢力的嫉恨,還有的,只是跟著起哄——他們要的從不是真相,是新帝的一道血詔,來證明這龍椅換了主人。

“李琰是皇后的表哥。”我忽然開口,聲音在死寂里顯得格外突兀。御案上的鎏金燭臺晃了晃,燭火映出我眼下的青黑——我已經三天沒合眼了,夢里總纏著相府被抄那天的火光。

王崇冷笑一聲,往前跪挪半步:“陛下忘了?皇后的父親,前朝丞相沈敬言,正是因通敵叛國被誅!如今她表哥故技重施,莫非是相府余孽賊心不死?”

“你閉嘴!”我猛地拍案,硯臺里的墨汁濺出來,在明黃的奏折上洇出個黑團。沈敬言是怎么死的,我比誰都清楚——那年黃河決堤,他抱著賑災賬本跪在宮門前,三天三夜,最后被先皇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拖去了刑場。臨刑前,他還對著圍觀的百姓喊:“糧倉里的糧食,夠救活十萬災民!”

殿外的風雪更緊了。我想起沈清梧嫁給我的那天,紅蓋頭下的手一直在抖,攥著我的袖口說:“陛下,我爹不是壞人。”那時她眼里的光,像極了相府后院那株總在雪天開花的紅梅。

“王德全。”我啞著嗓子喚,“去鳳儀宮,把皇后的安胎藥取來。”

鳳儀宮的暖閣里,沈清梧正蹲在炭盆前烤橘子。她腹間的隆起已經很明顯了,杏色宮裝罩不住,走動時總要用手托著。聽見腳步聲,她沒回頭,只把烤得焦黑的橘子皮扔進火里,火星子竄起來,映得她側臉的絨毛都發亮。

“是陛下讓你來的?”她的聲音很輕,指尖捏著枚銀簪,在橘子皮上劃字。我湊過去才看清,是個“琰”字,筆畫歪歪扭扭,像個初學寫字的孩子。

王德全捧著空藥碗,聲音發顫:“娘娘,陛下問...問李大人的軍餉...”

“軍餉?”沈清梧忽然笑了,笑聲里裹著淚,“去年江南水災,朝堂撥的糧款,到災民手里只剩三成。那些官員把糧食堆在碼頭發霉,卻對著饑民說‘朝廷也難’。”她拿起剪刀,咔嗒一聲剪斷了鳳釵上的金翅雀尾羽,“表哥用自己的俸祿買了糧,連夜運去災區,回來就被說成‘克扣軍餉’。你說,這軍餉扣在哪兒了?扣在那些發霉的糧倉里,還是扣在某些人的腰包里?”

錦書端來的安胎藥在案上冒著熱氣,她卻伸手去夠炭盆邊的冷茶。我攔住她時,才發現她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她腕上的銀鐲子滑下來,撞在炭盆沿上,叮地響。

“這鐲子,”她摸著冰涼的銀面,“是相府被燒那天,我從火里扒出來的。里面裹著半塊平安鎖,是表姨給我的。”她忽然抬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告訴陛下,我爹臨死前說,‘清梧,人活一輩子,總得護點什么’。我護不住我爹,總得護住表哥。”

沈清梧跪在雪地里的第二天,我去了天牢。潮濕的石壁上滲著水,滴在李琰的囚服上,暈出深色的圈。他靠著草堆坐,頭發亂糟糟的,卻還在笑——那笑容和小時候一樣,露出顆缺了角的牙。

“陛下還記得這顆牙嗎?”他指著自己的嘴,“那年在相府后院,清梧的風箏掛在槐樹上,我爬上去夠,被枝椏磕掉的。她哭了一下午,說要把牙埋在桃樹下,等來年長出會結果的桃樹。”

我捏著他從懷里掏出來的帕子,上面繡著半朵海棠。針腳歪歪扭扭,線頭都沒藏好,是沈清梧的手藝。“為什么不把賑災的賬本交出來?”我的聲音澀得像吞了沙,“只要賬本在,我能保你不死。”

李琰的笑聲頓住了,眼里的光暗下去。“交出來,死的就是清梧了。”他湊近鐵欄,指甲縫里的泥蹭在冰冷的欄桿上,“那些人要的不是賬本,是相府最后一點血脈。我死了,他們就不會再盯著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力氣大得像要捏碎骨頭,“陛下,你知道清梧為什么總把米糕揣在懷里嗎?”

我一愣。沈清梧總在袖袋里藏著米糕,說是餓了就能吃,我一直以為是女孩子的小習慣。

“相府被抄那天,她從狗洞里爬出來,懷里揣著半塊米糕。”李琰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她說那是我娘給她的,要留著給我當干糧。十年了,她總覺得我還會像當年那樣,餓著肚子從外面跑回來。”

第三天清晨,雪停了。我站在太極殿的角樓上,看見沈清梧倒在漢白玉廣場上。她的素色宮裝被雪浸得透濕,像一片被凍硬的荷葉。手里攥著的半塊米糕,是我讓王德全送去的——那家鋪子的米糕,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甜里帶著點桂花味。

太醫跪在雪地里診脈,手指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最后他磕了個響頭,聲音劈了叉:“陛下,娘娘...小產了。”

我踉蹌著回御書房時,墨錠在硯臺里磨出了火星。王德全說,李琰在天牢里開始絕食,只喝一點冷水,獄卒勸他,他就笑:“清梧總說,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可有些人,活著比餓肚子更難。”

筆尖落在明黃絹帛上,“賜死”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墨汁順著筆畫流下來,像兩行沒出息的淚。窗外忽然傳來錦書的哭喊,說皇后把自己鎖在偏殿,用金簪劃破了手腕。

我踹開門時,沈清梧正把染血的帕子往枕底塞。那里藏著根糖葫蘆簽子,磨得光滑發亮——是李琰送她的第一支糖葫蘆,她啃得只剩根簽,卻寶貝了十幾年。

“陛下不是要立威嗎?”她抬起頭,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死灰般的平靜,“用我的血,夠不夠堵住那些人的嘴?”她的手按在小腹上,那里已經平了,“我連孩子都保不住,活著還有什么用?”

刑場設在西市口。李琰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衫,是他考中進士那年穿的。那時他站在放榜的紅墻下,舉著酒壺對我笑:“陛下,以后我就能護著清梧了。”

監斬官宣讀圣旨時,他一直望著觀刑臺的鳳座。那里空著,風卷著雪沫子往上撲,像要把那片虛空填滿。

“李琰,你還有何話可說?”監斬官舉著令牌,聲音在寒風里打顫。

李琰忽然笑了,聲音不大,卻讓喧鬧的刑場瞬間安靜。他望著皇城的方向,像是能穿透宮墻,看見那個在鳳儀宮流淚的女子。“告訴皇后,江南的桃花該開了。”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當年的事,各有各的難。”

刀光落下時,我正站在鳳儀宮的廊下。沈清梧的寢殿里靜悄悄的,只有她腕上的銀鐲子,從榻邊滑下來,撞在金磚上,叮地一聲,像根針,扎得人心臟疼。

案上攤著那封沒寫完的廢后詔。“沈氏”兩個字被淚水泡得發漲,后面的空白處,“表哥”二字寫得密密麻麻。有的筆畫深黑,像是用指腹反復蹭過;有的淺得幾乎看不見,仿佛寫的時候手在抖,連筆尖都握不穩。

第七日,錦書撞開殿門時,沈清梧已經沒了氣息。她躺在鋪滿合歡花的榻上,手里攥著那半塊平安鎖,銀鐲子還套在腕上,鎖片被她用指甲刻出了道深深的痕——是個“安”字。

我掀開她枕底的帕子,上面除了血跡,還有幾行極小的字。墨跡暈得厲害,想來是寫的時候淚珠子掉在了上面:“表哥說,桃花釀要埋在柳樹下。等到來年春天,陛下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就看一眼,看桃花開了沒有。”

殿外的雪又開始下了,這次是綿密的雪粒,落在梅枝上簌簌響。我抱著沈清梧漸漸冷透的身體,她的頭發還帶著點桂花油的香,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忽然就懂了李琰那句話。他的難,是明知是死,還要笑著往前走,只為護著身后的人;清梧的難,是拼了命想護住的人,一個接一個從指縫里溜走,最后連自己都留不住;而我的難,是坐在這能決定千萬人命運的龍椅上,卻連自己心愛之人的一個春天,都給不了。

后來每年清明,我都會讓人往江南送一壇桃花釀。聽說相府舊址的廢墟上,長出了片野生的桃林。春風一吹,粉白的花瓣飄到河面上,像極了沈清梧十五歲那年,落在李琰肩頭的那瓣海棠。

只是那壇酒,再也等不到喝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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