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生沒想到,挨打的代價,不止臉腫。
第二天一早,他穿衣時發現,袖子上裂了條口子,露出一截烏青手臂,仿佛昨晚剛替雷公試過錘。
這身布衣早就洗得發白,一陣風能吹起整塊肩胛。如今被劉萬通那一拳撕開,成了雜役院新笑柄:“仙人披風·雜役版”。
他蹲在屋門口,不敢出去。一來怕碰上趙大牛看笑話,二來真有點冷,怕風鉆進衣服里直接把他骨頭吹散架。
他打算等太陽出來了再出去曬曬臉,結果剛打開門板,就看見門口木釘上掛著一件干凈的衣服。
是他的那件,洗凈晾干,袖口已經被細細縫補過了,針腳不花哨,卻穩得像一招拳法的起手勢。
衣角有一個極小的藍線字:婉。
秦長生怔了一下。
他第一個念頭是:“沈清秋會不會姓婉?”
第二個念頭是:“婉清……聽起來像一副藥名。”
第三個念頭是:“得還回去,不能穿人家繡了名字的。”
他一路溜到洗衣房,走得比挑糞還小心,生怕被人當偷衣賊抓回去做表率。
洗衣房里熱氣騰騰,水聲嘩嘩。他輕手輕腳地探頭進去,看見一位女子正蹲在水盆邊洗衣裳。
她側臉朝他,膚色如雪,眉眼精致,鼻梁挺翹,鬢角一縷細發貼著臉頰,像是江南畫匠精雕細描出的樣子。
她穿著粗布舊衣,衣領打濕,貼著細細鎖骨。可即便如此,那種氣質仍舊透著幾分淡雅倨傲,像牡丹被種在了灰塵里,也壓不住那一分風姿。
“咳,我來還衣服。”秦長生開口,聲音沙啞。
那女子微一抬眼,眸色清淡如煙。
“你是秦長生?”她問。
“呃,是我。”
“昨天被打那個?”
“……對。”
“認得還挺快。”
她站起來,接過衣服,纖細的指節拂過布料邊緣,笑容不深,帶點玩味。
“別謝。”她說,“我只是洗衣時順手縫的,看你裂口太丑,眼睛難受。”
秦長生一時說不出話來,心想你要是嫌我丑,干嘛還替我縫衣服。
她卻忽然又開口:“以后練拳別用劈柴棍。”
秦長生一愣:“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練拳?”
“你左肩肌肉拉傷,手繭分布錯亂,一看就知道是用不對東西瞎練的。”
她說得輕描淡寫,像說“你褲腳卷太高”。
“你……是怎么注意到的?”
她偏頭看他一眼,眼神像湖水似的輕輕蕩過,卻沒回答。
只淡淡地說:“我叫唐婉兒。”
“唐婉兒……”秦長生低念一聲,“你……幫我,是為什么?”
“因為你挨打不還手,別人笑你你也不笑回去。”
她看著他,眼神有點深,看不清是欣賞還是好奇。
“這年頭,誰心里都想飛黃騰達,但你不同。”
“你是看起來最不會飛的那種。”
秦長生臉有點燒。
她說的是夸他,還是罵他,是不是得先問問魯師兄?
唐婉兒卻沒再說話,只回身將衣服搭回竹架,步履輕盈。
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轉過頭來。
“對了。”
“如果你以后真飛上去了,別太早跟沈清秋說話。”
秦長生一怔:“為什么?”
唐婉兒回眸一笑,眼尾微挑:“因為她不會幫你縫衣服。”
門簾輕響,她走遠了。
秦長生站在原地,一陣風從屋檐下鉆過,吹得他一激靈。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方才看他的眼神,心里忽然泛起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不是喜歡,也不是動情,更不像仰慕沈清秋那樣。
就像你窩在冷夜里蜷成一團,突然有人給你遞了塊熱手爐。
他回到茅屋,翻出那本破筆記本,在昨日那句“今日說了句實話”后面添了一句:
“今日,有人看見我。”
他又加了個括號:
“長得挺好看的,就是嘴太聰明。”
數日后,山風微寒,溪水潺潺。
秦長生拎著一團染血的布,拐著一條腿,哼哧哼哧地往后山走。
說來也怪,自從那天頂撞劉萬通、吃了猴三一腳,他這身子骨倒更結實了幾分。
“打多了,有抗性。”他自嘲一句,“再來幾腳,說不定能練出銅皮鐵骨。”
溪邊石頭還帶著露水,光滑得像搽了油。
他小心坐下,把布放進水里搓洗,動作細致,神情認真,仿佛洗的是傳家寶,不是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料。
“你挺會洗的。”
忽然一道輕聲自側后傳來,像山風里卷了片柳葉。
秦長生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溪水另一頭,唐婉兒正挽著袖子,蹲身洗衣,一縷青絲垂在頸側,像山中野竹輕輕搖曳。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專心搓著衣角,像是隨口搭話,又像是觀察他已久。
秦長生低頭繼續搓布,若無其事地應一句:“天天洗,不會也得會。”
唐婉兒“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兩人隔著一段水面,誰都沒主動靠近,誰也沒真疏遠,氣氛有些古怪。
“聽說你又挨打了?”她忽道,語氣不輕不重。
“消息倒挺靈通。”
“雜役院就是個破壇子,哪兒裂了都漏風。”她聲音溫溫的,不帶嘲笑,卻也談不上憐憫。
秦長生笑了一下:“放心,沒死。”
唐婉兒輕輕擰干衣物,搭在身邊石頭上,道:“你也不該頂撞劉萬通。雖說那人沒幾分真本事,可雜役管事也有點子人情世故撐著,得罪了他,少不了挨磨。”
秦長生沒答話,臉上卻浮起一抹淡淡的諷意。
“我知道。只是,有時候不頂嘴,比挨打更難受。”
唐婉兒抬眼望了他一眼,目光柔和。
她看了他兩息,忽然笑道:“你跟以前不大一樣。”
“以前?”
“以前你見我,話都說不利索。”
秦長生干咳兩聲,低頭搓布更用力了。
唐婉兒似乎沒打算追問,轉身提起水桶,忽又停下腳步,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包,輕輕一拋,落在他腳邊。
“金骨散,敷腫消痛的。是我娘親早年留下的方子,自己做的。”
她語氣隨意,好似只是順手送人一樣。
秦長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她。
“你平白送我這個,不怕我懷疑你圖謀不軌?”
唐婉兒微笑,回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清澈無波。
“你有啥值錢的?我能圖什么?”
話一說完,她提桶離去,腳步輕盈,背影如煙似霧。
秦長生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撿起那小包草藥,輕輕嗅了嗅。
藥香溫和,不似外面市集那些苦得想打人那種。
他嘴角浮起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又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才緩緩拿出那本寫得歪歪扭扭的舊筆記,又添上一句:
“今日,有人遞藥,不問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