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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萬山同聲

月光漫過建寧城外的平壇時,孟獲的赤足終于碾上了青石板。

他背的荊條扎得后頸生疼,膝蓋在晨露未干的石面上磨出的血珠,順著小腿蜿蜒進草鞋繩結里。

三百親衛跟在他身后三步遠,同樣赤膊跣足,腰間的佩刀早被埋在南盤江邊——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負隅頑抗時留下的。

孟獲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撞進風里,像擂了半宿的戰鼓終于泄了氣。

“孟獲不識天時,屢抗天兵,今心服口服,愿率南中諸部,永為漢臣!“

這聲吼撞碎了山嵐。

平壇上七十二寨的頭人原本還交頭接耳,此刻全被震得踉蹌。

孟獲重重叩首,額頭抵著石板的瞬間,瞥見林默的素袍下擺掃過眼前——那是他最后一次被擒時,對方親手解下披在他身上的。

林默彎腰的動作很慢,指尖先觸到荊條上的尖刺。

倒刺扎進他掌心,疼得他睫毛輕顫——但他記得,第三次擒住孟獲時,這個南中大酋長被綁在營里罵了三天三夜,罵到嗓子啞了還吐口水,那口痰正砸在他腳邊的泥里。

現在這荊條,倒比那時的痰輕多了。

“非我勝你,乃你勝了舊我。“林默將荊條輕輕擱在壇邊,掌心的血珠滲出來,染紅了半片素白。

他伸手去扶孟獲,觸到對方胳膊時,能感覺到那肌肉里還繃著股狠勁,卻不再是沖著他來的。

孟獲抬頭時,眼角的淚混著石粉,在臉上犁出兩道白溝。

他盯著林默掌心的血,突然咧嘴笑了:“漢使這手,該讓我婆娘看看——她總說我打仗時像頭瘋牛,原來你們漢人勸人,比牛抵角還疼。“

平壇角落傳來抽氣聲。

龍圖騰不知何時已站在壇上,白發被夜風吹得亂蓬蓬,赤袍卻裹得嚴整,像團燒不熄的火。

他的骨杖往地上一磕,青銅環佩叮當作響,聲音卻比山澗還清:“金印落處,山河同脈;天命之人,終得南心。“

林默這才注意到他懷里的青銅蛇首圖騰。

那蛇眼是兩顆綠松石,在月光下泛著幽光,他前世在史書中見過記載——南中諸部共主的信物,傳了八百年,上一任持主還是漢武帝時歸漢的滇王。

龍圖騰將圖騰捧到林默面前時,掌心沁著汗。

這是他第一次見漢人官員不把南中圣物當戰利品,反而...他想起幾日前林默蹲在他的竹樓里,看他調配祭神的牛血酒,說“神要的不是血,是人心“。

林默接過圖騰的手很穩。

青銅的涼意透過掌心漫上來,他卻笑著轉向孟獲:“此物屬南中,由你代管,傳之后世。“

平壇炸響的歡呼震得旌旗亂抖。

有頭人扯著嗓子用夷語喊:“漢使把神物還我們了!“孟獲捧著圖騰的手在抖,突然轉身朝龍圖騰跪下去,額頭幾乎貼到對方赤袍的下擺。

龍圖騰彎腰扶他時,白發掃過孟獲肩頭,像老榕樹的氣根纏上小樹苗。

林默退后半步,看著這一幕。

他想起半月前在滇池邊,孟獲的妻子祝融夫人舉著飛刀要殺他,刀尖離他咽喉三寸時,他說:“你殺了我,漢兵會屠十寨;你放我走,我教你女兒讀《女誡》。“現在祝融夫人應該在寨子里煮苞谷酒,女兒跟著蜀中女師學寫“忠“字——這比任何刀槍都有用。

“一設南中都護府,授孟獲金印,統轄諸部軍政。“林默提高聲音,素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二開五尺道修繕工程,連通成都與滇池,三年內貫通。三立義倉、醫廬、學塾,蜀中遣吏員、醫師、教習常駐。“

頭人們的歡呼變成了跺腳。

有個年輕的僰人首領沖上來,把腰間的銀飾解下來拋向空中:“我寨出三百青壯!修棧道的石頭我帶人去搬!“另一個叟族老酋長按著心口:“義倉的糧,我家谷倉先開!“孟獲突然把圖騰往龍圖騰懷里一塞,抄起酒壇灌了一口,又遞給林默:“漢使!這壇酒我存了十年,等的就是今天!“

酒液辛辣,燒得林默喉嚨發緊。

他望著壇邊孟獲的牙印,突然想起前世讀《華陽國志》時,南中叛亂記了滿滿三頁,最后只一句“終亮之世,南方不敢復反“。

現在他手里的酒壇比史書重,壇身上還沾著孟獲的血,那是跪行時蹭上的。

歌聲是從江那邊飄過來的。

阿朵的白裙像片云,帶著百名女子從竹筏上走下來。

她們的銀鈴腳鐲響成一片,唱的卻是剛編的新詞:“漢風吹過哀牢山,鹽鐵換來讀書聲;莫道蠻荒無日月,今朝共拜一金印。“

林默的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數日之前阿朵蹲在他帳外哭,說她阿爹被亂軍殺了,漢兵來了又走,只留下燒了一半的寨子。

現在她的歌聲里沒有哭腔,銀飾在月光下閃得人眼暈。

他朝蘇錦招招手,后者立刻從懷里摸出竹簡和炭筆——這是諸葛琳瑯特意讓人做的,說“要記下南中第一首歸漢的歌“。

“傳成都,奏請陛下頒為南中新謠。“林默把竹簡遞給蘇錦時,瞥見她耳尖泛紅——這小妮子女扮男裝三年,剛才扶孟獲時,腰上的長槍還蹭了他手背一下。

夜宴的篝火漸次熄滅時,黑巖的馬蹄聲撞碎了最后一絲熱鬧。

他滾鞍落馬時,甲片撞得叮當響,臉上還沾著草屑:“祭酒!牂牁邊境發現東吳細作,帶著殘匪的標記,似要煽動異動!“

林默的手指在案上輕輕叩了三下。

他早料到孫權不會罷休——南中出銅鐵,通交州,東吳若能在這里插根釘子,等于在蜀漢背后架了把刀。

他轉頭看向孟獲,后者正被頭人們灌得滿臉通紅,都護官袍的腰帶散了一半,卻還舉著酒碗喊“再喝三碗“。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林默低聲對蘇錦說,目光掃過平壇外的山道。

那里有塊突兀的巖石,形狀像面銅鼓——他記得前世地圖上標著“銅鼓渡“,是牂牁到建寧的必經之路。

蘇錦的手按上腰間的長劍,劍柄上的蜀錦穗子被夜風吹得輕晃。

她望著林默眼底的暗芒,突然明白為什么他讓工匠把授印臺的臺階全拆了——有些路,要平著走;有些坎,卻要豎著過。

篝火最后一次騰起火星時,林默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幾乎要漫過平壇中央的盤蛇銜珠。

山風卷著阿朵的歌聲掠過山梁,混著黑巖急促的馬蹄聲,往成都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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