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下的竹寨里，孟獲正盯著火塘里噼啪作響的木柴。

昨夜他在峰頂看得真切——巖梟的短刀被蘇錦的長槍挑飛時，刀身上還沾著吳國使臣的金漆；七十二寨的《請授印書》展開時，最上面“孟獲“兩個字的紅手印，是他阿弟阿古按的——那小子上個月還說要跟著他砍漢軍的腦袋，如今卻被漢醫(yī)救了高燒的娃，捧著藥碗直掉眼淚。

“大酋長！“寨門守衛(wèi)的吆喝驚得火塘里的火星四濺，“漢營的黑巖帶著個木匣子來了，就他一個人！“

孟獲抄起案上的青銅酒碗，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酒碗里還剩半盞苞谷酒，泛著渾濁的黃——這是他從前最愛的酒，可自從漢商帶來清冽的高粱燒，寨里的老人們都說“還是漢人的酒順口“。

他踉蹌著沖到寨門前，正見黑巖立在青石板上，背后是翻涌的霧，身前是那方暗紅檀木匣。

“漢營祭酒大人說，勝敗已分，恩怨由你裁。“黑巖的聲音像塊磨得發(fā)亮的石頭，“這匣子，您要收便收，要砸便砸。“

“砸？“孟獲的酒碗“哐當(dāng)“砸在地上，酒液濺濕了黑巖的皮靴，“你當(dāng)我孟獲是三歲小兒？“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見帳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阿娘，裹著漢商送的藍布頭巾，手里還攥著半塊鹽巴。

“兒啊。“老婦人的聲音比山澗水還輕，“你還要打到幾時？“她摸出懷里的鹽巴，在掌心搓了搓，“漢官發(fā)的鹽，細得像雪；修的水渠，把后山的泉水引到了灶前；連瘴癘都治好了——上個月阿古家娃燒得說胡話，漢醫(yī)的藥灌下去，半夜就能坐起來。“她顫巍巍捧起鹽巴，“我們真是被征服的蠻夷，還是終于有了靠山？“

孟獲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

他望著阿娘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晨露，那是她天沒亮就去新渠邊采草藥留下的。

記憶里阿娘總在火塘邊咳嗽，因為舊渠的水渾，熬的藥總帶著泥腥氣；可上個月喝了漢醫(yī)配的枇杷膏，咳嗽竟輕了大半。

他伸手接住阿娘掌心的鹽，細白的顆粒扎得指尖生疼——這疼比當(dāng)年被漢軍箭簇刺中的疼，輕，卻燙。

歸心臺的宴席擺開時，林默正握著塊木片給各寨頭人講解。

木片上刻著翻車輪的紋路，是他照著后世龍骨水車改的，“這物事叫翻車，只需一人踩動踏板，水就能順著木槽往高里流。“他話音未落，盤江寨的老酋長已經(jīng)湊過來，布滿老繭的手指摸過木片上的齒痕，“真能把山腳下的水引到坡頂?shù)暮档兀俊?

“能。“林默打了個響指，早候在臺側(cè)的工匠推著木架魚貫而出。

那翻車比木片上的大了十倍，木槽里盛著清水，兩個精壯漢子踩動踏板，水竟真的順著槽道“嘩嘩“往上升，在半空中濺起細小的虹。

“神了！“清水寨的頭人拍著大腿直笑，“我寨子里那片荒了三年的坡地，明兒就叫娃們來學(xué)這個！“

龍圖騰始終坐在宴席最末。

他白發(fā)赤袍，腰間掛著的青銅鈴鐺隨著動作輕響，此刻卻連酒碗都沒碰。

直到工匠收了翻車，他突然起身，抄起案上的皮鼓重重一擊——鼓聲震得酒盞搖晃，驚起數(shù)只山雀。

“山鷹折翼，非為風(fēng)烈；金印不召，自落其穴。“他的歌聲混著鼓點，帶著南中特有的蒼涼，“漢使啊，你可知這鼓點里藏著千年的咒？“

林默端起酒碗，碗里的酒液映著他含笑的眼：“我只知，這鼓點里藏著七十二寨的笑。“他舉碗向龍圖騰一敬，“天命若真有眼，當(dāng)見民心如川流歸海。“

龍圖騰的手懸在鼓槌上，忽然笑了。

他的笑像裂開的老樹皮，卻帶著幾分釋然：“好個川流歸海。“說罷竟端起酒碗，仰頭飲盡。

宴席散時，蘇錦的長槍尖挑著片草葉進來。

她的鎧甲還沾著晨露，發(fā)尾被山風(fēng)吹得亂翹——雖女扮男裝，可林默總覺得她耳尖的紅比寨里的杜鵑花還艷。“公子，崖壁上發(fā)現(xiàn)新刻的圖騰。“她把草葉往桌上一丟，葉尖指著巖壁方向，“是南中古語，我認了半天才看出，寫的是'歸心者生，逆流者亡'。“

林默接過草葉，指尖摩挲著葉面上的凹痕——那是蘇錦用槍尖刻的，力道大得幾乎戳穿葉片。“不是試探。“他突然笑了，“是回應(yīng)。“

“回應(yīng)？“蘇錦的濃眉皺成個結(jié)。

“南中各族刻圖騰，從不在崖壁向陽處。“林默起身走向授印臺，“那處背風(fēng)，日照剛好照到歸心臺的旗桿。“他仰頭望著臺頂?shù)谋P蛇金印模子，“他們是要讓每一個來觀禮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這句話。“

當(dāng)夜，歸心臺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鑿石聲。

蘇錦提著燈籠去看，正見林默站在梯子上，指揮工匠拆除臺基的高階。

原本九級的臺階被鑿成平地，只留中央一方石案，案上擱著那方暗紅檀木匣。

“既言歸心，何須高低？“林默抹了把臉上的石粉，“我與孟獲，當(dāng)平肩立于南中大地。“

五更天的雞鳴剛響，黑巖的馬蹄聲就撞碎了晨霧。

他的馬渾身是汗，跑起來像團滾動的黑炭，離歸心臺還有半里地就吼開了：“祭酒！孟獲下山了！“

林默正在案前看各寨的屯田申請，筆鋒“唰“地劃斷了竹帛。

他抬頭時，黑巖已滾鞍落馬，甲胄上沾著草屑：“他燒了戰(zhàn)旗，帶著三百親衛(wèi)赤膊步行十里，此刻已到城外！“

帳外的衛(wèi)士們嘩然要沖出去，林默卻按住腰間的劍——那是蘇錦親手打的，劍鞘上纏著她繡的蜀錦。“他帶兵器了嗎？“

“沒！“黑巖喘得像拉風(fēng)箱，“連刀鞘都扔了，赤手空拳！“

林默緩緩起身，素袍在風(fēng)里蕩開。

他摸出案上的檀木匣，指尖撫過匣蓋的云雷紋——那是諸葛琳瑯連夜繡的，針腳細得像雨絲。“去取我的素袍。“他對蘇錦說，聲音輕得像嘆息，“這一縱，不是我放他走，是他自己走回來的。“

東方的云被染成金紅色時，林默已站在歸寧城外。

他身后是七十二寨的頭人，身前是跪行而來的孟獲——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南中大酋長，此刻赤膊的背上沾著晨露，膝蓋在青石板上磨出了血，卻始終抬著頭，目光落在林默懷里的檀木匣上。

“大酋長。“林默上前兩步，將檀木匣輕輕放在兩人中間的平地上，“這印，你自己取。“

孟獲的手顫抖著伸出去，指尖即將觸到匣蓋時，忽然頓住。

他抬頭望向林默，目光里的鋒芒早已褪盡，只剩一片渾濁的濕意：“漢使...可愿與我共飲一碗苞谷酒？“

林默笑了，彎腰拾起匣中那方“南中都護金印“。

金印在晨光里流轉(zhuǎn)著暖光，映得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棵根系相連的樹。

建寧城外的平壇上，七十二寨的旌旗已插成林。

最中央的位置，工匠們正連夜趕制新的授印臺——沒有臺階，沒有高低，只有一塊與地齊平的青石板。

石板中央刻著條盤蛇，蛇口里銜著顆明珠，在日光下泛著溫潤而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