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比他想象中熱鬧。

賣竹編的攤子擺到了學館門口，幾個夷家婦人蹲在地上挑簸箕，見他過來，其中一個抱著娃的少婦笑：“漢官，我家狗蛋說你昨日夸他字寫得好！“

“狗蛋的'田'字確實寫得方方正正。“林默蹲下來，逗了逗她懷里的小娃，“阿嫂這簸箕編得也好，邊沿沒毛刺。“

“漢官嘗嘗這個！“賣醪糟的阿婆塞來個陶碗，“我家小子在學館念了半個月書，說要給我寫'壽'字！“

林默喝了口醪糟，甜得舌頭發麻。

他抬頭，見學館的竹籬笆上貼著孩子們的習字，最大的那張寫著“漢夷一家“，墨痕歪歪扭扭，卻比任何軍令都燙得人心窩子暖。

“漢官好，發鹽布，教我讀書不打鼓——“

幾個小娃子追著糖畫攤跑過，脆生生的童謠撞進林默耳朵里。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歸心臺說的話：“南中這塊布，要織進漢的線，也要織進夷的線。“此刻摸著懷里硬邦邦的銀魚牌，他覺得這線已經開始抽絲，慢慢纏成了網。

黑巖的喊聲響得能震落屋檐上的麻雀。

他從街角的茶棚里沖出來，腰間的骨刀撞在桌角，“巖梟回了話，今夜子時在舊寨廢廟碰頭！“

他望著茶棚里假裝擦桌子的小二兒——那是蘇錦安插的暗樁，此刻正對著他比了個“三“的手勢。

“好。“林默把碗遞給阿婆，“阿婆的醪糟我明日再來喝。“他轉身往軍帳走，鞋底沾的泥星子在青石板上印出一串小坑，“蘇錦，去點三百精兵，帶足火把。黑巖，你換身破衣服，裝成喝多了的山匪——“他突然停住腳步，“把我那身玄色深衣給巖梟看，就說我今日買了蜀錦，要裁新袍子。“

蘇錦握緊了長槍。

她望著林默的背影，見他走得不快，卻穩得像座山：“你又要設套？“

“巖梟的信里多寫了個'謹'字。“林默沒回頭，“他從前是獵戶，不認得這字。“

月上中天時，舊寨廢廟的斷墻根下蹲了二十個黑影。

巖梟摸著懷里的吳國銅錢，銅銹味嗆得他直皺鼻子。

孫權的使者說，只要殺了林默，就封他做“鎮南大將軍“，可這銅錢摸著比漢地的五銖錢輕，硌得手心發疼。

“大哥！“

小嘍啰的低語讓巖梟打了個激靈。

他抬頭，見廟門處立著道玄色身影，腰間的象牙扳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林...林大人？“

“巖梟。“林默的聲音像塊冰，“你要巡山校尉的印信？“

巖梟猛地抽出短刀。

刀光閃過的剎那，廟外突然響起喊殺聲！

火把的光映紅了斷墻，蘇錦的長槍挑飛巖梟的刀，槍尖抵在他咽喉上：“敢動一下，捅穿你！“

“你...你怎么知道？“巖梟癱坐在地，額角的汗把頭發黏成綹。

“你那吳國銅錢上的'大泉當千'，“林默蹲下來，撿起枚銅錢，“漢地的商隊三個月前才帶進來，你卻有半袋——“他把銅錢甩在巖梟臉上，“孫權連自己的百姓都快養不活了，拿什么養你？“

巖梟突然笑了，笑得直咳嗽：“你縱得南中人，也縱不了天意！龍圖騰說的三劫，你過得了嗎？“

“天意？“林默摸出塊帕子擦手，那是蘇錦遞過來的，邊角有血點，“我只看見你背后的吳國印信，和你寨子里藏的五十袋發霉的米——“他站起身，“黑巖，把七十二寨的《請授印書》拿來。“

黑巖捧著一卷竹帛過來，上面密密麻麻按滿了紅手印。

林默展開竹帛，月光照亮最上面的名字：“孟獲“。

“建寧寨、盤江寨、清水寨...七十二寨頭人都說，要看著漢官授印。“林默把竹帛舉高，“巖梟，你說他們是信你這'鎮南大將軍'，還是信能讓他們有飯吃、有書念的漢官？“

廟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林默轉頭，見歸心臺方向的孤峰上立著道身影——是孟獲。

他裹著件舊皮裘，腰間的刀鞘空著，那把插在歸心臺的刀，此刻正映著月光，亮得晃眼。

“最后一縱，該由你主動走下來。“林默輕聲說。

山風卷著他的話往孤峰吹，吹得孟獲的皮裘獵獵作響。

晨霧未散時，歸心臺前的旌旗已獵獵揚起。

林默站在臺側，望著工匠們把“南中都護金印“的模子搬上臺。

模子上的盤蛇銜珠閃著金光，蛇身的蜀錦紋在霧里若隱若現，像條活的蛇，正吐著信子，要把南中的山山水水，都纏進漢家的錦繡里。

歸心臺的旗桿上凝成的水珠，順著“漢“字旌旗的邊角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濺出細碎的響。

林默站在臺側，指尖摩挲著腰間玉牌——那是董和在他臨行前塞給他的，說是“持此牌見南中諸酋，比我這張老臉管用“。

此刻玉牌被體溫焐得發燙，他抬眼望向孤峰方向，昨夜還如巖石般佇立的身影，已連個影子都尋不見了。

“大人。“黑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粗糲的掌心還沾著檀木匣的木屑，“金印已收進您說的那匣子，盤蛇紋的位置用蜀錦襯了三層，摔不碎碰不花。“

林默轉身，目光掃過黑巖懷里那方暗紅檀木匣。

匣蓋邊緣刻著云雷紋，正是諸葛琳瑯繡坊的工匠連夜雕的——她昨夜帶著繡娘趕工，連鬢角的銀簪都歪了，只說“這匣子要讓南中人摸得出漢家的誠意“。

他伸手輕叩匣身，指節與檀木相擊的悶響里，藏著三分篤定：“送去峰下寨門。“

“送...送去？“黑巖的粗眉擰成疙瘩，“那孟獲要是不接，豈不是折了咱們的臉面？“

“臉面是別人給的，誠意是自己捧的。“林默從袖中摸出塊火漆印，在匣口封了個“默“字，“你且去，若他愿下山，此印由他自取；若不愿，便留在寨門前，三年后再啟。“他頓了頓，目光穿過晨霧落在黑巖脖頸的刀疤上——那是三年前對抗漢軍時留下的，“三年足夠讓一個寨子的娃識得漢話，讓一條河的水灌進新修的渠。“

黑巖喉結動了動，突然單膝跪地，檀木匣在他懷里穩如磐石：“末將明白。“轉身時他的皮靴碾過滿地露水珠，碎成一片細響，倒像是替林默把那番話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