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氣的甜腥味滲進骨髓。
陳山在蘆葦叢里摳挖凍土,將嘔吐物連同冰碴深埋。下游漂來的死魚翻著慘白肚皮,鰓蓋間掛著翡翠色粘液——毒氣列車殘骸正在污染整條渾河。
“張嘴?!?
獨臂漢子將烤熱的馬皮水囊塞進陳山齒間。熱水混著草腥沖下喉管,激得他又是一陣干嘔。這漢子自稱老煙袋,左袖管空蕩蕩系著死結。
“趙鐵騮的斧頭?!崩蠠煷吡颂呓姆ツ靖?,“他十年前砍死過日本子領事,關東軍懸賞五百大洋?!?
陳山摟緊懷里的蒼耳。幼虎的尾根新肉嫩紅,隨呼吸輕蹭他心口。三天前冰河漂流時,是這小獸用體溫暖回他半條命。
“山本大雄沒死?!崩蠠煷蝗粔旱吐曇簦岸練饬熊囀腔献印娴亩練鈴棽卦诜钐斐牵 彼褐诖瀹媹D,“王家貨棧地下倉庫...七十二小時運往新京!”
陳山瞳孔驟縮。王家貨棧!漢奸王掌柜雖死,他經營的貨運網絡仍在山本掌控中。
樺皮船靠岸時,枯柳林里閃出三個身影。領頭青年面龐凍得青紫,肩扛纏麻布的莫辛納甘,槍管比制式步槍長出半尺。
“楊司令的狙擊組。”老煙袋拍掉肩頭雪塵,“他親自點名要見馴虎的小子?!?
陳山跟著鉆入地窨子時,油燈正照亮墻上的奉天城防圖。背對他的男人轉過身,羊皮襖肘部打著靛藍補丁,眉骨刀疤卻壓不住眼里的星火。陳山膝蓋發軟——他見過這張臉,在祖父珍藏的《東三省民報》上!
“陳山?”楊宇的嗓音像砂紙磨過凍鐵,“你祖父陳老鑿,民國十六年在撫順煤礦替我擋過刺刀?!?
地圖上的紅叉突然灼痛視線——那是被毒氣滅門的陳家溝!
“山本在王家貨棧地下藏了三百罐芥子氣。”楊宇的指尖戳向貨棧位置,“明晚裝車運往哈爾濱,目標是一百二十萬市民。”他目光掃過蒼耳,“你的虎,能嗅毒氣?”
陳山遲疑點頭。蒼耳對氰化鉀的敏感曾救過他們。
“狙擊組掩護你潛入貨棧。”楊宇將兩顆卵形手雷放在陳山掌心,“引爆毒氣庫,讓山本的毒牙咬碎他自己喉嚨!”
奉天城的積雪泛著尸青。
陳山蹲在煤車底盤夾層里,齒輪油混著煤渣滴進后頸。蒼耳緊貼他胸膛,幼虎的鼻翼急促翕動——越靠近貨棧,那股腐杏仁味越濃烈。
“證件!”哨兵刺刀挑開車篷布。
駕駛室的老煙袋遞出通行牌:“撫順礦務課運煤車?!?
“下車檢查!”
車門打開的剎那,陳山聽見扳機輕響。哨兵喉頭突然爆開血洞,軟倒時被老煙袋架住胳膊,仿佛仍在查驗證件。遠處鐘樓頂閃過微光——狙擊組得手了。
陳山滾進卸貨區。王家貨棧后院壘滿印著骷髏標志的木箱,穿白大褂的日本兵正用推車轉運鋼瓶。他借煤堆掩護摸到倉庫后門,蒼耳突然咬住他袖口——幼虎的尾巴炸成雞毛撣,琥珀瞳孔死盯通風管道!
陳山貼墻潛行。管道鐵柵內傳出日語對話:
“...山本大佐命令提前裝車...抗聯雜魚在渾河出現...”
“毒氣罐密封組完成進度?”
“百分之七十...該死!芥子氣在結晶!”
鐵柵猛然被撞開!穿防化服的日本兵栽倒在地,咽喉插著半截冰錐。陳山奪過防化服套上,將蒼耳塞進寬大的衣襟。幼虎的利爪摳著他肋骨,溫熱的鼻息噴在防毒面具濾罐上。
地下倉庫冷如冰窟。
巨型排風扇在穹頂緩緩旋轉,投下絞索狀陰影。數百個墨綠鋼瓶列陣如墓碑,穿白色防化服的技術員往來穿梭,像在墳場起舞的幽靈。陳山推著空車混入隊列,手雷在袖管里沉甸甸發燙。
“喂!密封劑!”有人將鐵罐塞進他手里。
陳山僵在原地。罐身日文標簽寫著“イペリット固化劑”,可他根本不知該涂在哪里!
“發什么呆?”技術員指著鋼瓶閥門,“閥門螺紋!快!”
陳山顫抖著涂抹密封劑。冷汗在防毒面具里流淌,他瞥見監工正朝這邊走來!懷里的蒼耳突然掙動,幼虎的尾巴掃過鋼瓶底部——那里赫然印著未干的血指印!
“血?”監工厲喝,“誰的傷口破了?芥子氣接觸血液會...”
話未說完,蒼耳破衣而出!幼虎化作金影撲上監工面門,利齒撕開防毒面具的橡膠邊緣。慘叫聲中,陳山將手雷塞進鋼瓶堆,拉環套上蒼耳尾巴!
“跑!”
爆炸氣浪將陳山掀飛。烈焰吞噬鋼瓶陣列,翡翠色毒煙與黑煙絞成死亡旋風。警報嘶鳴如垂死巨獸,陳山抱著蒼耳在毒霧中狂奔,防化服被烈焰舔舐出破洞。
后門通道被火焰封死!
陳山撞開通往賬房的門,卻迎上黑洞洞的槍口。
山本大雄的鼻梁傷疤在火光中蠕動,刀尖正抵著個旗袍女人的太陽穴——竟是王掌柜的啞女!女人雙手比劃著復雜手語,淚痕沖垮了頰上的胭脂。
“你的虎殺了我的軍犬隊長?!鄙奖咎吡颂吣_邊血肉模糊的狼青犬尸體,“現在我要剝它的皮...”
蒼耳突然低吼。幼虎脊背弓起,尾根新肉在火光下血紅透亮。
“放下虎,我給她活路?!鄙奖镜牡都獯唐茊∨つw。
陳山牙關緊咬。祖父的獵刀在記憶里錚鳴:“獵人永不棄伴?!?
他緩緩彎腰作勢放虎,右腳卻悄然勾起燃燒的賬冊。當蒼耳前爪觸地的剎那,陳山猛然將賬冊砸向山本面門!火星四濺中,啞女竟合身撞向軍刀!
噗嗤!
刀鋒貫穿女人胸肋。她死死抱住山本持刀的手腕,染血的嘴唇奮力開合——沒有聲音,但陳山讀懂了唇形:
“殺...了他...”
蒼耳化作金色閃電騰空。幼虎的利爪摳進山本眼窩,撕扯下血淋淋的皮肉!山本慘嚎著甩開啞女,手槍瘋狂亂射。子彈追著蒼耳在梁柱間跳躍,打碎滿墻藥酒罐子,毒蛇蜈蚣混著酒液淋了山本滿頭!
陳山抱起啞女撞碎窗戶。風雪倒灌而入,他踩著廣告牌躍下二樓,積雪緩沖了墜勢。懷里的女人突然抽搐,手指蘸血在他掌心畫了朵扭曲的梅花,便軟軟垂落。
貨棧在身后轟然坍塌。
烈焰吞沒毒氣庫的悶響如大地嘆息。陳山在暗巷狂奔,身后傳來狼青犬的狂吠——山本的援兵到了!
蒼耳突然掙脫懷抱撲向岔路。幼虎瘸腿奔進死胡同,朝著磚墻發出凄厲長嘯!追兵腳步聲迅速逼近,陳山絕望地摸向最后一顆手雷...
墻內傳來機括轉動的悶響。
磚壁豁然中開!老煙袋的獨臂將他拽入黑暗:“楊司令的密道直通城外!”
石門合攏的瞬間,陳山瞥見蒼耳正撕咬追兵的咽喉。幼虎染血的獠牙在雪光中一閃,便被石門永遠隔斷。
油燈照亮狹窄的甬道。
陳山癱坐在血泊里,啞女的身體正飛速變冷。他展開女人臨終畫的梅花,發現血痕下藏著針尖大的小字:
**梅機關**
老煙袋突然悶哼倒地。他的后心插著枚吹箭,箭尾羽毛是詭異的梅紅色。
“山本大佐向您問好?!标幱袄锔〕霭孜餮b身影,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彎如月牙,“在下梅機關特派員,專門清理叛國者?!?
陳山摸向腰間——空空如也。最后一顆手雷已隨蒼耳留在死胡同!
“您的虎正在被剝皮?!碧嘏蓡T的槍口移向陳山眉心,“很快輪到您...”
嗷——?。?
穿云裂石的虎嘯震落洞頂積塵。
白西裝的右腿驟然消失!蒼耳如金色颶風卷過,利齒咬碎腿骨的脆響令人牙酸。特派員栽倒的瞬間,陳山已撲上去擰住他持槍的手腕!
“不可能...”特派員眼球暴突,“軍犬隊...”
“蒼耳專殺畜生?!标惿綄⑺^顱砸向巖壁。
腦漿濺上梅機關密令的剎那,洞外傳來海嘯般的吶喊——是抗聯的沖鋒號!
陳山抱起蒼耳躍出洞口。雪原上硝煙彌漫,楊宇的騎兵隊正撕裂日軍防線。懷里的幼虎舔舐他下頜,尾根傷口又添新痕,琥珀瞳孔里映著燒紅的天幕。
一顆流彈尖嘯而至。
陳山旋身躲避,彈頭擦著蒼耳額際飛過,在幼虎眉心犁出血槽。蒼耳發出痛楚的厲嘯,那傷口竟如第三只眼般怒視著血色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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