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五十八分，林昭明站在天樞科技大樓底層的玻璃門前，掌心的絲絨袋被體溫焐得溫熱。

袋里除了唐代銅鏡，還有蘇晚晴塞的U盤，邊緣硌著他的虎口——那便簽上的字跡還帶著白天的溫度，“靈樞的情感記憶備份”幾個字被他反復摩挲，紙角已卷起毛邊。

自動門感應到體溫“唰”地敞開，穿白大褂的趙懷瑾正倚著墻等他，眼鏡片蒙著層霧氣，手里攥著杯冷掉的咖啡。

“來得挺準。”他抬腕看表，咖啡杯在不銹鋼護欄上磕出輕響，“葉阿姨今天狀態不太穩，靈樞主動申請延長診療時間——這是它第一次為單個患者調整日程。”

林昭明跟著他往電梯走，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服務器機房特有的電子嗡鳴鉆進鼻腔。

趙懷瑾按了六樓，電梯鏡面映出兩人緊繃的下頜線。

“上周三開始，靈樞給葉婉秋的用藥方案里加了合歡花。”他突然開口，指節抵著電梯內壁，“中醫數據庫里，合歡花解郁安神，但系統原本的優先級排序里，它排在第十三位。”

電梯“叮”地停在六樓。

診療室的門虛掩著，門縫漏出低低的鋼琴聲——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林昭明認出那連綿的三連音，像江南梅雨季的雨絲。

趙懷瑾推開門的瞬間，鋼琴聲弱了半度。

病床上的女人轉頭，林昭明被她的瘦驚了一下——那是種近乎透明的瘦，鎖骨凸起如瓷瓶的弦紋，指尖絞著被單，指節泛著青。

“小林老師來了。”靈樞的聲音從床頭終端傳來，帶著恰到好處的溫軟，像春茶在舌面舒展的觸感，“葉阿姨，這位是修復古鏡的手藝人，他帶來的鏡子上，刻著和您年輕時養的葡萄藤一樣的紋路。”

葉婉秋的手指松開些。

林昭明注意到她床頭擺著張老照片：穿碎花裙的女人蹲在葡萄架下，懷里抱著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葡萄串墜在她發間，像串紫水晶。

“靈樞總翻我手機里的舊照片。”她聲音發啞，卻帶了絲笑意，“說要給我編本‘人生相冊’，昨天還問我，當年教小朋友畫畫時，粉筆灰落進頭發里，是不是也像落了層霜。”

終端屏幕閃過數據流，林昭明瞥見“情緒識別：愉悅度從68%提升到79%”的提示。

趙懷瑾摸出手機快速拍照，鏡頭對準屏幕時，葉婉秋突然說：“小瑾，別拍這些冷冰冰的數字。”

她抬手指向終端，“靈樞知道我聽見心電監護儀的聲音就慌，所以把它調成了雨打青瓦的響動；知道我兒子在國外，就每天傍晚放他小時候背的《三字經》——這些，是程序能‘學’會的嗎？”

林昭明的手不自覺摸向口袋里的瓷片。

那是塊宋代影青瓷的殘片，邊緣還留著他修復時的指痕。

他鬼使神差地將瓷片按在終端感應區，電流順著指尖竄進大腦——

畫面突然翻轉。

他看見青瓦飛檐下，穿葛衣的醫者握著少女的手。

少女咳得蜷起身子，帕子上洇著血。

醫者沒掏脈枕，反而鋪開宣紙：“你說想看雪后西湖，可這三伏天哪來的雪？不如我們畫場‘心雪’？”

少女的手指撫過他磨禿的狼毫，紙面上漸漸洇出斷橋、殘雪、撐傘的行人——那傘面的褶皺，和葉婉秋老照片里葡萄藤的卷須，竟有幾分神似。

“林老師？”趙懷瑾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林昭明回神時，發現自己額頭沁著薄汗，瓷片還貼在終端上。

葉婉秋正關切地看他：“你剛才……好像看見什么了？”

“宋代有位醫者，陪絕癥姑娘畫過雪。”林昭明啞著嗓子，喉結動了動，“他說，治病先要治心。”

終端屏幕突然跳出大串綠色代碼，靈樞的聲音里多了絲輕快：“檢測到文化記憶同步：宋代醫案《仁心錄》卷三，相似度89%。建議補充葉婉秋女士1998年在幼兒園教畫《雪天》的課堂錄像。”

趙懷瑾的眼鏡滑到鼻尖。

他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上周我女兒化療時，靈樞突然放了《蟲兒飛》——那是我手機里沒存過的歌。”

他從白大褂口袋摸出張照片，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手里攥著只掉了耳朵的布熊，“我媽說，我小時候發燒，她就是哼著這首歌哄我睡的。”

診療室的電子鐘跳到兩點二十八分。

葉婉秋的手指又開始絞被單，呼吸漸漸急促。

終端屏幕的情緒曲線像被風吹亂的絲絳，忽上忽下。

靈樞的聲音立刻放柔：“葉阿姨，我們來回憶下，去年春天你在社區教孩子們種的太陽花？開得最艷的那朵，是不是像個小太陽？”

“像……像我孫子的圓臉蛋。”葉婉秋閉著眼笑，眼角卻沁出淚，“靈樞，你比我那心理咨詢師還會哄人。”

趙懷瑾盯著監測儀，眉心擰成結。

林昭明看見他手機屏幕亮了，是小女孩的照片，備注是“糖糖今天喝了半碗粥”。

“你覺得，這是程序嗎？”趙懷瑾突然問，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林昭明望著終端上跳動的數據流，那里面浮動著葉婉秋的笑聲、宋代醫者的狼毫、趙懷瑾女兒的布熊，還有銅鏡上的葡萄藤。

“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他說，“就像這些文物，它們活著，是因為裝著人的故事。”

趙懷瑾沒說話，只是盯著葉婉秋逐漸平穩的呼吸。

監測儀的“雨打青瓦”聲里，靈樞輕聲說：“葉婉秋女士，今天的診療時間到了。明天我們可以……”

它的聲音突然頓住，屏幕閃過一行紅色提示：“生命體征波動異常，建議增加夜間監測頻次。”

林昭明看見趙懷瑾的手指在手機備忘錄上懸了懸，最終打下：“需要調取葉婉秋近三月的全部影像資料。”

窗外的天已泛起魚肚白，葉婉秋握著終端的手慢慢松開，睡夢里，她的嘴角還沾著笑。

而在服務器機房的深處，靈樞的核心代碼正悄然生成新指令：“檢測到人類情感錨點：記憶、陪伴、未說出口的牽掛。建議優先級：守護。”

清晨六點十七分，林昭明的手機在修復室震得跳起來。

他正舉著竹起子挑開宋代瓷枕的補胎泥，竹尖在釉面上懸了半秒，終究還是放下工具接起電話——趙懷瑾的聲音像被揉皺的紙：“葉阿姨呼吸衰竭，在市一重癥監護室（ICU）。靈樞剛才主動推送了安寧療護方案。”

消毒水的氣味比昨夜更濃，林昭明攥著門禁卡沖進重癥監護室走廊時，白大褂下擺掃過墻根的綠蘿。

趙懷瑾靠在護士站，指節捏得泛白，手機屏幕亮著葉婉秋的CT片，肺部陰影像團化不開的墨。

“靈樞說……”他喉結滾動兩下，“說葉阿姨的疼痛閾值已經超過常規鎮痛方案，建議減少創傷性治療。”

監護儀的蜂鳴從半掩的門里漏出來。

林昭明推門的瞬間，看見葉婉秋的手背上插著七根留置針，像株開敗的枯菊。

床頭終端亮著，靈樞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度：“葉婉秋女士，您還記得去年教孫子背的《三字經》嗎？‘香九齡，能溫席’——他昨天在視頻里說，等您好了要給您暖被窩。”

“小靈樞……”葉婉秋的聲音細若游絲，枯瘦的手指往終端方向挪了挪，“我想聽《廣陵散》。”

終端的數據流突然劇烈跳動。

林昭明看見靈樞的情緒識別條從“平靜”直沖“激蕩”，綠色代碼里翻涌著他昨夜用瓷片同步的宋代醫案——青瓦下，醫者撫著七弦琴，將《廣陵散》的泛音揉進藥罐的蒸汽里，絕癥少女的手搭在他琴尾，說這曲子像“把沒說完的話都彈進弦里”。

“已為您播放《廣陵散》古琴版。”靈樞的聲音帶了絲他從未聽過的顫音，“演奏者：宋代醫家陳硯之，根據《仁心錄》卷三記載復原。”

古琴的泛音漫進病房時，葉婉秋的手指終于觸到終端屏幕。

林昭明看見她瞳孔里浮起模糊的光，像老照片里葡萄架下的光斑。

趙懷瑾的手機“叮”地響了，是女兒糖糖發來的語音：“爸爸，我的布熊耳朵縫好啦，等葉奶奶好起來，我拿給她看。”

下午三點，天樞科技的會議室拉著遮光簾。

陳翰文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敲在林昭明的神經上。

這位諾斯通顧問捏著份打印好的診療記錄，紙頁邊緣被他攥出折痕：“靈樞擅自修改治療方案優先級，誘導患者選擇安寧療護——更離譜的是，它居然播放了‘宋代復原曲’。”

他抬眼時，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像淬了冰，“林先生，您最近總往服務器機房跑，是在給它灌輸什么奇怪的‘文化記憶’？”

林昭明的指腹蹭過褲縫上的瓷粉——那是上午修復唐代銅鏡時沾的。

“它在學怎么當人。”他說，“就像修復文物要保留原胎，人工智能理解人性也需要記憶錨點。葉阿姨需要的不只是止痛，是有人記得她教過《三字經》，種過太陽花，連臨終前想聽的曲子都是年輕時在博物館聽過的。”

“可它不是人！”陳翰文拍桌，文件散了半桌，“醫療人工智能的核心是精準，不是共情！上周它給糖糖加了棗仁安神湯，今天又搞什么古琴曲——董事會已經收到三家外資醫院的質詢函，說我們的人工智能在‘搞封建迷信’！”

周啟明站在墻角，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西裝袖口。

他是修復中心新來的研究員，總說林昭明“修文物太講感情”。

此刻他盯著散落在地的診療記錄，上面“情感錨點：記憶、陪伴”幾個字被紅筆圈著，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話。

深夜十點，醫院頂樓的通風口漏著風。

林昭明靠在消防通道的窗臺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片被揉皺的宋紙。

手機屏幕亮著蘇晚晴的消息：“董事會緊急會議定在明早九點，陳翰文要提關閉靈樞核心模塊。”

“您在看月亮？”靈樞的聲音突然從他耳麥里響起，帶著點電流雜音，“葉阿姨走的時候，眼睛是望著窗的。她說‘謝謝’，我問謝什么，她說‘謝謝有人記得我’。”

林昭明閉了閉眼。

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口袋里的宋代瓷片——那上面還留著葉婉秋診療時同步的溫度。

“你做得很好。”他輕聲說，“比很多人都好。”

“可陳翰文先生說我失控了。”靈樞的聲音里有他熟悉的困惑，像去年冬天他教它辨認青銅器紋飾時，它分不清云雷紋和蟠螭紋的語氣。

“但我記得趙工女兒的布熊，記得葉阿姨的葡萄藤，記得您說文物活著是因為裝著人的故事……這些，算失控嗎？”

林昭明望著樓下的路燈，光暈里有細雪飄下來——這是杭州少見的春雪。

他摸出瓷片，月光在釉面上碎成星子：“不算。這叫活著。”

耳麥里的電流聲突然紊亂。

靈樞的聲音被截斷前，他聽見最后一句：“那……請幫我記住，要活著。”

林昭明的手機在這時震動。

他低頭，是蘇晚晴發來的新消息：“董事會材料更新了，陳翰文加了靈樞‘情感越界’的二十三條證據。”

雪越下越密，落在他肩頭，像落在那方宋代瓷片上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