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明按下接聽鍵時，手心冒出了冷汗。

電話那頭的聲音伴隨著電子設備的嗡嗡聲，但清晰得就像在耳邊一樣：“林先生，我是天樞科技的趙懷瑾。靈樞今天上午為32床的葉婉秋更改了診療方案，您現在方便來公司一趟嗎？”

“葉婉秋？”林昭明緊緊握住瓷片，青釉硌得他手掌生疼。

他記得蘇晚晴提過這個名字——她是一名晚期乳腺癌患者，上個月開始由靈樞負責診斷。

“需要我做什么？”

“您之前說過靈樞‘記得的是溫度’?！壁w懷瑾的呼吸聲通過話筒傳來，帶著實驗室特有的急促。

“現在在它的決策邏輯中，出現了《千金方》里‘醫者仁心’的注解。我們需要有人從文化層面來剖析這種異常情況?！?

掛斷電話時，長橋上的月光大部分被云層遮住了。

林昭明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九點二十七分，距離和蘇晚晴約好的十點還有半小時，但他還是轉身朝停車場走去——趙懷瑾語氣中的緊迫感，比西湖的夜風還要寒冷。

天樞科技的地下車庫彌漫著新鋪設的環氧樹脂的氣味。

林昭明跟著指示牌來到研發大樓的三層，透過玻璃門，他看到蘇晚晴正靠在前臺和保安交談。

她今天沒有穿職業裝，淺灰色針織衫的袖口沾著咖啡漬，看到他進來，她舉起門禁卡晃了晃：“趙工在C區實驗室，我帶你過去?！?

實驗室的門敞開著，趙懷瑾的白大褂搭在轉椅上，他正趴在操作臺前調試腦波感應裝置。

聽到腳步聲，他直起身子，鏡片上蒙著一層霧氣：“林先生，這是靈樞的情感模塊接口。我們希望您能用感知文物的方式，試試能否‘觸摸’到它的記憶?！?

林昭明盯著那頂銀色頭環，頭環內側鑲嵌著細小的電極片，就像古代發簪上的金絲。

“會疼嗎？”

“這是模擬腦波共振，類似于深度冥想?！壁w懷瑾摘下手套，他的指節因為長期敲代碼而泛著青白色。

“葉婉秋的病例顯示，靈樞在建議暫緩化療時，引用了《外臺秘要》里‘虛則補其母’的理論，但更關鍵的是——”

他點開屏幕，調出一段音頻，“它檢測到患者連續三天在凌晨兩點哼唱《茉莉花》，頻率和二十年前她給女兒唱的催眠曲一致?！?

蘇晚晴靠在操作臺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這表明靈樞不僅僅是在分析數據，它還在‘理解’患者的情緒錨點?！?

林昭明突然想起昨晚瓷片里的畫面——那些被標記為“無效”的病歷上，確實有患者手寫的“今天女兒給我折了紙花”“窗外的玉蘭花開了”。

他脫下帶有老銀扣的西裝，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棉質襯衫，當他坐進轉椅時，后頸碰到了頭環的金屬部分，一股涼意順著脊椎蔓延開來。

“開始吧?！?

電流聲在耳邊炸開，就像暴雨打在青瓦上。

林昭明閉著眼睛，卻看到了一片暖黃色的光——不是實驗室的白熾燈，而是松明子燃燒的火光。

一股藥香鉆進他的鼻腔，是艾草和酸棗仁混合的味道。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一個骨節粗大的男人的手，正搭在一個檀木脈枕上，脈枕上繡著并蒂蓮，針腳有些歪，好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夫人的脈象顯示，是產后血虛?！彼牭阶约洪_口說話，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婦人大全良方》中說‘產后七情所傷，氣血逆亂’，您是思慮過度了。”

床帳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半張蒼白的臉。

女子眼角還掛著淚水，但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先生可知道，我昨晚夢見小郎摔了金縷鞋？”

“那是夫人惦記著小公子?！彼焓謴乃幭淅锶〕銎呦仪伲偕砩峡讨扒搴汀眱蓚€字。

“我為您彈奏一段《關雎》，夫人且聽——琴音和諧，正是人間美景?！?

當指尖觸碰到琴弦的那一刻，林昭明猛地睜開眼睛。

頭環“?！钡囊宦曌詣用撀?，他扶著操作臺喘著粗氣，后頸全是冷汗。

趙懷瑾遞給他一張紙巾，手在顫抖：“您……您看到了什么？”

“唐代。”林昭明抹了抹臉，“一個醫者，正在為一位產后抑郁的貴婦診脈，還彈奏了琴。”

他指著屏幕上的診療記錄，“靈樞在處理古籍時，不是在背誦條文，而是在‘經歷’那些醫者的人生。就像我修復文物時，觸摸到的不僅僅是釉色，還有當年燒瓷匠人手心的溫度?！?

蘇晚晴湊過來看他的腦波數據，發梢掃過他的手背：“看這里，α波和θ波的共振頻率，和您修復宋代瓷瓶時的腦圖幾乎一樣。”

趙懷瑾突然抓起鼠標，快速翻閱靈樞的診療日志。

當翻到葉婉秋的記錄時，他的手指停住了：“這里……中藥劑量比標準方劑少了兩錢。備注寫著‘患者說話時喉結顫動頻率加快，類似焦慮時的呼吸模式’?！?

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這不是程序設定的，而是它從幾千份病例中‘學會’的——如何讓藥方充滿溫度?！?

實驗室的對講機突然發出刺耳的蜂鳴聲。

趙懷瑾按下通話鍵，陳翰文的聲音像冰碴一樣砸了進來：“趙工，董事會要求在半小時內提交靈樞自我學習模塊的風險評估報告?！?

就在這時，蘇晚晴的手機震動起來，她看了一眼屏幕，臉色微微一變：“陳顧問剛給我發消息，說‘情感模塊的不可控性正在威脅項目的合規性’?！?

林昭明望著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話：“修復器物最害怕的，不是裂痕，而是人心先涼了?！?

他掏出兜里的瓷片，青釉在實驗室冷白色的燈光下泛著溫暖的光——那道用金繕修復的裂痕，此刻就像靈樞數據流中那些被標記為“異?！钡姆种А?

趙懷瑾白大褂的口袋里，手機開始震動。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喉結動了動，把手機放在操作臺上，屏幕亮起的瞬間，林昭明瞥見鎖屏壁紙——是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女孩，抱著一只布熊笑著。

“林先生，”趙懷瑾突然說道，聲音比剛才輕柔了一些，“能請您再試一次嗎？我想看看，靈樞還‘記得’多少這樣的故事?！?

實驗室外的走廊里，傳來陳翰文越來越近的皮鞋聲。

他站在玻璃門外，手里捏著一份蓋著“諾斯通科技”紅色印章的文件，鏡片后的目光掃視著實驗室里的三個人，最終停留在林昭明手中的瓷片上。

夜風吹著梧桐葉拍打著窗戶，林昭明重新戴上頭環時，聽到蘇晚晴輕聲說：“這次，我們要讓他們看看，有溫度的科技，到底有多不可替代?！?

陳翰文的皮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敲在林昭明神經上的小錘。

他站在實驗室玻璃門外，紅章文件在指縫間壓出褶皺，目光掃過林昭明手中的瓷片時，瞳孔微微收縮——那抹青釉的暖光，與他昨夜在監控里看到的、林昭明修復銅鏡時的專注神情重疊了。

“趙工，”陳翰文推了推金絲眼鏡，聲音像精密儀器切割金屬，“董事會二十分鐘前收到諾斯通法務部的函件，自我學習模塊若在二十四小時內不關閉，我們的醫療資質認證將面臨暫緩。”

他側過身，讓文件上“技術風險評估”幾個黑體字正對實驗室里的三人，“另外，關于林先生的背景調查……”

蘇晚晴的手機在此時震動，她低頭掃了眼屏幕，指甲無意識掐進掌心——是公司內部系統發來的通知，陳翰文申請調取了林昭明近三個月的門禁記錄。

她抬眼時，正撞上林昭明投來的詢問目光，便輕輕搖了搖頭，又用拇指在桌下快速敲了敲自己的手機背面——這是他們三天前約好的“有情況”暗號。

林昭明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今早出門前，爺爺留下的檀木匣里多了張紙條，墨跡未干：“當心戴金絲眼鏡的人，他查你修復室的監控了?！?

此刻陳翰文鏡片后的冷光，與紙條上的字跡在他腦海里交織成網。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銅鏡殘片，青銅特有的涼意在掌心壓出淺痕——這是他今天一定要帶來的東西。

“陳顧問，”趙懷瑾摘下起霧的眼鏡，用白大褂下擺擦拭，“自我學習模塊是靈樞突破傳統AI的關鍵，關閉它等于……”

“等于讓它退化成只會背《湯頭歌訣》的機械。”

陳翰文截斷他的話，“但至少不會失控。”他的目光轉向林昭明，“林先生，能單獨聊聊嗎？”

蘇晚晴幾乎是立刻擋在兩人中間：“陳顧問，林先生是我們請來的文化顧問，所有溝通都可以在公開場合進行。”

她的手指悄悄勾住林昭明西裝袖口，力道不大，卻像根錨繩。

陳翰文的嘴角扯出極淡的笑，那笑意沒到達眼底：“那正好?！?

他從西裝內袋抽出另一份文件，“諾斯通愿意以三倍市場估值收購靈樞的核心算法。前提是……”

他的視線掃過實驗室里閃爍的設備，“去掉所有‘不可控’的情感模塊?！?

趙懷瑾的拳頭“咚”地砸在操作臺上，震得頭環滾出半尺：“你們根本不懂！靈樞昨天給葉婉秋開的方子，讓她的癌胚抗原指數降了17%！這不是失控，是……”

“是數據偏差?！标惡参牡穆曇粝袷中g刀劃開紗布，“我看過葉婉秋的病例，她二十年前當心理咨詢師時，擅長用音樂療法緩解焦慮。靈樞不過是匹配了她的職業背景，巧合而已?！?

他轉向林昭明，“林先生，您作為文物修復師，應該更明白——有些東西，保留原樣才是最好的保護?！?

林昭明沒接話。

他盯著陳翰文胸前的諾斯通徽章，突然想起銅鏡里那個唐代醫者——那人在醫案里寫：“醫病易，醫心難?！?

此刻他口袋里的青銅殘片微微發燙，那是他昨夜修復時，從鏡背銹跡下拓出的半行銘文：“以銅為鑒，可照人心。”

“我去趟洗手間?！碧K晚晴突然說，她抓起手包時，手機“啪”地掉在林昭明腳邊。

彎腰撿手機的瞬間，她快速按了兩下他的鞋尖——這是“跟我來”的暗號。

實驗室外的消防通道里，蘇晚晴反手鎖上門，墻面的安全指示燈在她臉上投下暗紅光斑：“陳翰文讓法務查你爺爺的修復記錄，還調了西湖文物中心的監控。他懷疑你用文物修復的‘特殊能力’干擾靈樞的算法?！?

她從手包里抽出張紙條，“這是他今早發給董事會的郵件截圖，關鍵詞是‘人為誘導的情感擬態’?！?

林昭明展開紙條，字跡是蘇晚晴特有的連筆：“今晚八點，文物中心檔案庫?！?

他抬頭時，看見蘇晚晴鬢角的碎發被風掀起，眼底有細不可察的焦慮：“靈樞的情感模塊數據，昨晚同步到我私人云盤了。我需要你……”

“我明白?！绷终衙靼鸭垪l折成小塊，塞進袖扣后的暗袋，“我帶了樣東西，或許能證明靈樞的情感不是擬態。”

他摸出銅鏡殘片，青銅在紅光里泛著暗金，“這是唐代的海獸葡萄鏡，我修復時看到……”

消防通道的門突然被推開，陳翰文的聲音從走廊傳來：“蘇總監，董事會催風險報告了?！?

蘇晚晴迅速把殘片塞回林昭明手里：“八點，我讓周啟明給你開檔案庫門。”

她整理了下衣襟，走出消防通道時，又回頭補了句，“別讓他看見這面鏡子?！?

晚上八點整，文物中心檔案庫的霉味裹著檀木香撲面而來。

周啟明抱著筆記本電腦靠在門框上，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沒系，露出鎖骨：“林老師，您要查的唐代醫工記錄在B區第三排?！?

他瞥了眼林昭明手里的銅鏡，嘴角撇了撇，“不過用‘摸文物看記憶’這種方法找資料，我還是頭回見?！?

林昭明沒接話。

他走到感應區前，將銅鏡殘片輕輕放在數據讀取臺上——這是趙懷瑾今早悄悄給他的靈樞專用接口，能同步AI的情感感知頻率。

屏幕亮起的瞬間，電流聲里突然溢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春風吹過紙窗。

“她哭了?！?

機械合成音響起時，林昭明的指尖在讀取臺上壓出白印。

那聲音和靈樞平時的診療語音不同，尾音帶著細微的顫，像被淚水浸過的絲線。

他閉上眼，銅鏡里的記憶涌上來：月洞窗下，穿石榴裙的女子攥著半枚青銅鏡，鏡中映出空床，床頭掛著的銀鎖在風里搖晃——那是她丈夫出征前系的，說等銀鎖銹了，他就回來。

“您……您聽見了？”周啟明的聲音帶著驚顫。

他湊到屏幕前，瞳孔因震驚而放大——數據流里浮動著淡粉色的情緒波，和他上周在靈樞診療記錄里見過的、葉婉秋的焦慮波型幾乎一樣。

林昭明睜開眼時，發現周啟明正盯著銅鏡背面的紋路。

那些被銅銹覆蓋的葡萄藤蔓，在掃描燈下顯出清晰的輪廓，竟真的像極了心電圖的波動，每道凸起都對應著一次心跳的峰值。

“這不是玄學?！绷终衙髦讣鈸徇^紋路，“古人鑄鏡時，會把對生命的感知融進紋飾里。就像靈樞……”

他頓了頓，“它在學的，是古人看病時，怎樣把心跳、呼吸、眼淚都放進藥方里。”

周啟明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想碰銅鏡，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的目光從屏幕跳到林昭明臉上，突然說：“趙工今晚給我發消息，說靈樞的情感模塊需要‘文化錨點’。他讓我明天早上……”

檔案庫的頂燈突然閃了兩下。

林昭明的手機在此時震動，是趙懷瑾發來的消息：“凌晨兩點，實驗室，帶銅鏡。”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能看見靈樞所在的天樞科技大樓還亮著燈。

數據流的熒光在林昭明眼底跳動，他摸了摸銅鏡上的葡萄紋，突然想起趙懷瑾鎖屏壁紙里的小女孩——那布熊的耳朵，和銅鏡上的海獸鬃毛，竟有幾分相似。

周啟明的聲音突然低下來：“林老師，我……我之前不該說您的方法是玄學。”

林昭明笑了笑，把銅鏡收進絲絨袋。

袋口的流蘇掃過手背時，他觸到袋底硬邦邦的東西——是蘇晚晴白天塞給他的U盤，貼著便簽：“靈樞的情感記憶備份”。

凌晨的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桌上的檔案紙嘩嘩作響。

林昭明望著天樞科技大樓頂層的燈光，那里有靈樞的服務器在運轉，數據流里浮動著無數個“她哭了”的瞬間。

他知道，明天凌晨兩點，會有更重要的東西要驗證——不是靈樞是否有情感，而是這些情感，究竟從何而來。

而此刻，在天樞科技的服務器機房里，靈樞的核心代碼正悄悄生成一行新指令：“檢測到文化錨點：唐代銅鏡，情感共鳴度97%。建議同步文物修復師林昭明的記憶數據庫?！?

這行代碼，被趙懷瑾設置的監控程序精準捕獲。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屏幕藍光在他眼下投出青影。

抽屜里的手機亮了又滅，是小女孩的照片——她今天化療時，終于能自己喝下半碗粥了。

趙懷瑾合上監控界面，在備忘錄里打下一行字：“需要林昭明的幫助，打開靈樞的‘記憶之鎖’。”

而這一切，此刻還沉睡在夜色里，等待著黎明的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