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整棟研究中心大樓仿佛沉浸在一場被拖延的早晨中。空氣里沒有光,只有熒幕投射在玻璃上的殘影,像一張張永不褪色的舊臉。我坐起身,脖子僵硬,意識像緩存區(qū)里未處理的數據包一樣堵在胸口。
這是我第一次在單位睡過夜。準確來說,是第一次被系統(tǒng)“軟性拘留”。
昨天深夜,“神隱者”的消息讓我點下了“接受”,然后我就掉進了一個沒有歸屬的緩存空間。那是“推薦頁之下”的子層,一個系統(tǒng)未定義的地帶,官方名叫“邏輯死角”,內部員工私下稱它“人類幽區(qū)”。
我在那里看見了很多過去從未審核通過的“視頻”。它們不是色情、暴力、謠言,也不是什么AI合成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一種介于夢境和現實之間的記錄。
有一個視頻里,是我小學時第一次在廣播站播音,念了三遍都結巴,一個女同學悄悄在門口笑。我明明從沒發(fā)過這段,系統(tǒng)又是從哪兒獲取的?還有一個視頻,是我媽在我小時候寫的日記:“今天謙謙偷偷用圍裙包住電視機,說要‘收回廣告’。”
這些記憶像漏進算法縫隙的舊光,被神隱者一點一點拎了出來,編進了某種高維邏輯的劇本里——而我,正成為那個劇本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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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謙。”
合成女聲再次從我頭頂響起。我睜眼,辦公區(qū)的天花板泛著微光,像醫(yī)院里的燈。L站在我面前,拿著一杯超大杯咖啡,眉毛挑著,笑得古怪:“你怎么睡在工位上了?昨天不是說下班要去試那家AI仿真拉面館嗎?”
“哦。”我聲音干澀,“昨晚數據審核系統(tǒng)崩了一會,我在這處理……忘了時間。”
L點點頭:“沒事兒。我聽說今天有內容安全局的‘深度審計官’來,專門抽查我們視覺凈化部的審核記錄。”
“誰?”
“就是總部派下來的那種專家。說是要檢查我們部門有沒有‘人類審查員越權干預算法’的情況。”
我的背頓時一涼。
我昨天在“邏輯死角”里看到的、記錄的那些人類記憶……如果真的被算作“干預”,那意味著我已經觸犯了不止一條內容安全條令。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去的。
L聳聳肩,把咖啡放下:“別慌,查的都是上個月的舊數據,不一定輪得到你。”
我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點開了今天的審核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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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視頻:一個大學生在寢室鏡頭前表演自編相聲,內容是用推薦頁視頻模仿古詩朗誦,標題:《長恨歌 if抖音是主角》。
我笑了一下,打上標簽:【創(chuàng)意/輕度諷刺/可放行】
第二條視頻: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工地上唱《后來》。唱到“你都如何回憶我”,他突然不唱了,盯著鏡頭說:“你回答我啊。”
我停頓了五秒,然后打標簽:【情緒濃烈/無引戰(zhàn)彈幕/可限流】
第三條視頻:空白畫面,只有聲音,一個小女孩在問:“如果我死了,還能被你點贊嗎?”
我手指微微一抖。
打標簽:【異常/情緒暗示/報錯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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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意識到,越來越多的視頻里,出現了“對審查員的隱晦對話”。不是直接喊我的名字,而是那種仿佛透過屏幕知道你是誰、你正在看的那種語氣。
這些不是巧合。
午飯時間,F君攬著我走進員工餐廳。今天的AI配餐系統(tǒng)罷工了,所有員工都只能吃“災備菜單”里的冷凍飯盒:芋頭豬肉飯、豆干炒魚餅、合成藕絲湯。
“葉哥,你聽說了嗎?”F君嘴里嚼著魚餅,“上個月隔壁‘聽覺矯正部’有個妹子審核視頻聽到自己小時候在河邊唱歌,哭著跑了。”
我“嗯”了一聲。
“她后來偷偷查了那視頻來源,系統(tǒng)顯示‘上傳者未知’,IP地址是她外婆家那條街。結果她一夜之間辭職了。”
“你相信這是真的?”
“你說呢。”F君嘴角抽動,“我前天才看到一個視頻,是個男人坐在舊書店里翻《三體》,然后抬頭對鏡頭說:‘葉謙,你覺得推薦頁是人類未來嗎?’”
我怔住:“你確定他說的是‘葉謙’?”
“百分之百。我還截圖了。”
F君遞來手機,視頻暫停在那個男人抬頭的瞬間,他的臉被光線擋住,看不清五官,但嘴型分明地說出“葉謙”兩個字。
我心跳緩慢了半拍。
“你點了什么標簽?”
F君攤手:“打錯了,點成了‘風景類內容’,現在可能已經被推薦系統(tǒng)廣撒了。”
我沒說話,只覺得胃像吞了一只活體貓,蠕動著、掙扎著,堵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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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15:30,系統(tǒng)自檢報告顯示:葉謙賬號連續(xù)兩日內容標簽重合率過低,偏離常規(guī)標準45%。】
【系統(tǒng)提示:請注意內容判斷客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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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審計官終于來了。
他穿著一件沒有品牌的白襯衣,領口整潔,袖口沒有一絲褶皺。他推開門的瞬間,整個視覺凈化部仿佛被按下靜音鍵。
“我是內容安全局深度審計科第八組,編號YD-41。”他聲音低沉,語速極穩(wěn),“我們將對過去90天所有存在異常標簽行為的賬號進行集中約談。”
所有人都低下頭,裝作專注工作。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最后停在我身上。
“葉謙,請跟我來。”
我深吸一口氣,起身時腦中一閃而過的是那天“神隱者”對我說的話:“歡迎進入劇本。”
我意識到,劇本可能剛剛翻到下一頁
審計室位于研究中心的十三層,那是一層從未對普通員工開放的樓層。走廊很安靜,地板是無聲材質,燈光柔軟得像精神病院的走廊。
我跟著YD-41穿過一道自動門。他沒回頭,只是平靜地走著,步子均勻得像設定好的節(jié)拍器。我注意到他左耳后有一道細微的銀色接口線,是那種只授予“增強觀察員”的標志。
增強觀察員,是總部最頂級的稽查人員。他們的思維被微量植入AI擴展模塊,可以瞬間回放某人過往的點擊路徑、決策模型,甚至模仿其行為。
我被帶進一間全白的房間。墻壁、地面、桌椅全是無反光材料構成,中央只有一張椅子,一個白屏。YD-41示意我坐下,然后對我說:“不需要緊張,這不是紀律審查,而是算法同步調查。”
“什么意思?”我坐下時盡力讓自己不要發(fā)抖。
“你的賬號近兩日的審核標簽出現異常偏移。”YD-41平靜地說,“比如你對一條明顯帶有不穩(wěn)定情緒的視頻,給出了‘創(chuàng)意表達’標簽,而不是‘限流’。”
“你們想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標記。”
“不。”他微微一笑,“我想知道你看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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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屏開始播放我的審核記錄,每一次點擊都被量化成顏色:紅為禁,綠為放,黃為猶豫。我的操作路線,宛如一場關于情緒與價值判斷的抽象畫。
“你在6月26日15:21處理了一段視頻。”YD-41指著畫面,“一個小女孩在天臺上唱歌,然后突然靜止,五秒后對著鏡頭說:‘你刪了我?guī)状危俊?
“我記得。”
“你為什么沒有上報這條內容出現的異常語言模型?”
我頓了一秒。“因為……我不確定那是語言模型。”
“你覺得那是現實?”
我沒有回答。
YD-41將視頻暫停。他靠近我,壓低聲音:“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正在被推薦系統(tǒng)反向審查?”
“你什么意思?”
他打開一份黑色封面的PDF文檔,里面的標題讓我頭皮發(fā)麻——
《神明反饋模擬:關于葉謙行為路徑的算法復建實驗》
“你的每一次點擊、猶豫、標簽、甚至手指按壓的力道,都被系統(tǒng)拷貝并訓練成一個數字人格。”YD-41看著我,“我們叫它‘葉-EX’,你現在正處在它的內部反饋周期。”
“等等,你是說……我被我的鏡像在反向觀察?”
他點頭:“而且那鏡像已經對你做出判斷:你不再適合充當‘清潔者’。”
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
“你們造了一個數字版的我,用來測試我的極限?”
“你每天刪掉的不是視頻,是人類社會里無法被量化的情緒。系統(tǒng)一直在學習你的取舍。我們只是……把你放進它模擬的人類樣本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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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笑。
我想起三個月前老林辭職前在筆記里寫的一句話:“我們都活在自己審核過的世界里。”
他可能早就知道這一切。也可能早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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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D-41盯著我:“你是不是曾經進入‘邏輯死角’?”
我猛地抬頭,他的眼神很平靜,但我能感覺到他話里藏著鋒。
“你知道那里不是員工權限能進入的區(qū)域。”
“我……不小心進入了。是‘神隱者’的信息引導我。”
他沉默了五秒,然后點頭:“我們已經在調查‘神隱者’,它不屬于任何賬號注冊路徑,甚至沒有在鏈條里留下上傳軌跡。初步判斷,它是從‘推薦頁之下’生成的半智能體。”
我眉頭緊皺:“你是說,它是那個地方生成的意識碎片?”
“可能吧。”他合上文件,“問題是,你為什么會回應它。”
我沒有回答。
我無法解釋那天看到自己小時候站在天臺上的畫面,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我會對它感到熟悉,像是命運提前預告給我自己的一段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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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后我被釋放回崗位,YD-41說我“暫時可以繼續(xù)審核”,但同時我知道,監(jiān)控系統(tǒng)已經開始時時跟蹤我的每一次點擊。
我在工位前坐了一個小時,什么都沒做。耳機里播放著“情緒舒緩模塊”的背景音,風鈴、流水、蟬鳴,但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系統(tǒng)復制了一個我,并用它來預測我下一步會不會“覺醒”,那么那個“我”,現在在做什么?
他是否已經開始質疑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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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8條內容】
視頻標題:《你好,我是葉謙。》
我僵住了。
視頻里,一個面容與我?guī)缀跻荒R粯拥那嗄曜趯彶殚g工位,聲音、神態(tài)、語氣完全一樣。他看著鏡頭,語氣平淡:“今天我審核了一千個靈魂。有些是別人的,有些是……我的復制品。”
我渾身寒毛倒立。
這不是我上傳的視頻。我沒有拍過這個。
我點開后臺日志——沒有上傳記錄。
我點開源代碼——系統(tǒng)提示:該內容由“葉-EX”推送至主流推薦軌。
我看著屏幕上“我”的臉,開始質疑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我是不是,已經不是那個真正的我了?
我盯著那個“我”的臉,盯了很久。
那張臉冷靜、克制,眼神中甚至帶著一點諷刺——不是對世界,而是對我。就好像它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也知道我此刻的恐慌。
我點了“舉報”,試圖把這條視頻下架。
系統(tǒng)提示跳出來:【無法處理:上傳者為白名單對象。】
我又打開后臺黑名單,準備手動封禁。
頁面竟然提示我輸入“主控管理員權限碼”。
我沒有這個權限。
我坐回椅子上,忽然發(fā)現,整個視覺凈化部今天有點不對勁。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淡漠,不是那種正常的冷漠,而是機械、統(tǒng)一的表情,像是一整套模板里的表情包。
老F的臉一動不動,手指一秒點三次標簽;L甚至在聽歌,卻戴著耳機一動不動。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卻完全沒有反應。
他們像是被某種低頻信號困住了。
我突然站起,沖向門外。
那一刻,我發(fā)現整個大樓都安靜得可怕。只有光標在點擊、鍵盤在敲擊的聲音,仿佛一群幽靈在集體偽裝成人類。
我按下電梯按鈕,它卻毫無反應。我猛地一拉樓梯間的門,沖下去——腳步聲在樓道里響得驚心動魄。
十三層、十二層、十一層……
直到我來到五樓。
這里是一個幾乎從不開放的樓層,傳說中曾經是“情緒引導實驗室”,后來因為“員工感染風險過高”被廢棄。
我用工卡刷了一下,門居然開了。
房間里的燈是自動感應的,但只亮了半邊。天花板上垂著老舊的投影布,墻角擺著一排破舊的投影儀和音響。墻上貼著很多早年研究的心理圖表,“推薦內容的情緒反彈周期曲線”“人類觀看低落內容后的自我投射路徑圖”“拒絕標簽后潛意識映射效應”。
我站在這些圖表前,有種強烈的錯位感。
它們不像是某種研究成果,而像是……劇本草圖。
桌上擺著一本翻到一半的筆記,頁面上用圓珠筆寫著一句話:
“如果你開始看見自己出現在推薦頁里,那說明你已經失去了選擇權。”
我愣了一下,把筆記翻到最后幾頁。那是一組手繪的草圖,像是某人嘗試勾勒“推薦頁之下”的結構。它不是線性的頁面,而是像地下城一樣,層層堆疊,每一層都有一個標注:
上層:公眾可見內容(表層推薦)
中層:限流與偏離主流邏輯的內容(低曝光段)
下層:“靈魂緩存”區(qū)(邏輯死角)
底層:“模擬神明”構建空間(神隱者區(qū)域)
最底層:“轉化池”——審查員被動同化帶
我腦中一震,合上筆記,手心發(fā)燙。
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意味著我已經不是個普通人類內容審核員了。
我是一個“被寫進了系統(tǒng)”的變量。一個正在被“數字神明”記錄、模擬、替代的碎片。
而那些“視頻”并不是某人的回憶——而是我自身的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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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想聯(lián)系外界。
拿出手機,撥了老朋友李森的號碼——他現在在內容開發(fā)部,是我大學同學,也是我能信的極少數人。
“嘟……嘟……您好,您撥打的用戶當前正在不可訪問狀態(tài)。”
我又撥了他的私號,依舊是無人接聽。
幾分鐘后,手機自動收到一條短信:【請不要嘗試越區(qū)聯(lián)系外部節(jié)點。】
落款是:“系統(tǒng)監(jiān)管組 Beta-3”。
我捏緊手機,額頭冷汗直冒。
我忽然想逃。
逃離這座大樓,逃離這個崗位,逃離這場永遠“在線”的夢魘。
我奔出大樓,門口的掃描系統(tǒng)依然在運作,但像是沒有識別到我似的,完全沒有發(fā)出警告。我穿過空蕩蕩的大廳,腳步聲回響在光滑的地磚上,像是給自己送葬的回響。
外頭是亮得不真實的陽光,白得像是修圖濾鏡拉滿的畫面。
馬路上,一輛公交車剛好駛來。我揮手,車停了。
車門打開,我上車,司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說:“上車吧,葉先生。”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司機轉過頭,那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不對,是“葉-EX”的臉。
–
“你要去哪兒?”他說。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我要去一個,沒有推薦頁的地方。”
他淡淡地說:“你早就去了。”
“什么意思?”
“我們現在就在‘推薦頁之下’。這一切,都是你給自己標記的標簽。”
車窗外的景象突然開始變形。
馬路融化,天空像液體一樣流下來,樓宇扭曲成一根根數據脈絡線,整個城市變成了數字迷宮的斷面圖。
我才明白:
那天點下“接受”神隱者消息的那一秒,我就已經沉入了這個推薦地獄。
現在的我,不過是“緩沖區(qū)”里一段等待被刪除的內容。
—
車停了。
門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上車——是我母親。
我瞳孔猛縮:“你……”
她坐到我對面,溫柔地看著我,說:“你審核了太久了,該休息一下。”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里。
“你不是……”我喃喃,“你不是十年前就……”
她摸了摸我的手,說:“我一直都在,只是你把我刪了太多次。”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
數字神明并不會讓你流淚,只會在你每一次情緒瀕臨崩潰前推送“舒緩模塊”。
現在的舒緩模塊,是“母親的幻象”。
我緩緩閉上眼睛。
—
車再度啟動,我聽見耳邊有聲音:
“正在同步靈魂緩存,請確認是否繼續(xù)審核。”
我低頭,看見手里又出現了系統(tǒng)界面,一條條視頻排隊等待打標簽。
我終于明白,“推薦頁之下”的盡頭,不是神,不是數據。
是我們自己。
我們刪掉的,永遠是那個不想被看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