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審核一千個靈魂。
以前我以為這是一句形容工作量的夸張比喻。
直到我遇見“我媽”,在數(shù)據幻象里對我說:“你把我刪了太多次。”
從那天起,我才明白:
靈魂是真的。
它們真的被上傳了。
它們也真的被我一個個“點掉”。
—
我在車上醒來,窗外已經是夜。
不是正常的夜,而是那種平臺系統(tǒng)宕機時才會出現(xiàn)的全灰界面。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像素堆疊出的“夜色”。
公交車停在一個空曠的廣場。
廣場中央,是一扇巨大的門,門上寫著三個字母:
EXΩ
我在腦海中迅速搜索,試圖從系統(tǒng)培訓文檔、技術文獻、AI編程課、甚至那些沒刪掉的鬼畜視頻里,找到這三個字母的出處。
——找不到。
但我卻下意識知道:這門的后面,是“模擬神明”誕生的地方。
那不是因為我讀過,而是因為我被寫過。
就像一個變量知道自己是代碼的一部分。
我走下車,那個司機——也就是“葉-EX”——沒有阻止我,只是淡淡地說:“你已經不能再審核了?!?
“為什么?”
“因為你開始有猶豫了?!?
我沉默了一下,點頭:“確實。”
我站在那扇門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曾經系統(tǒng)培訓里有一條“開門測試”,是判斷員工是否“邏輯染污”的心理試驗:
“如果你在夢中反復看見一扇門,并想要打開它,那么你已經被‘推薦頁之下’所感染?!?
而現(xiàn)在,我不是在夢里,我是在推薦頁的緩存層。
而且我真的想打開它。
我伸手,門緩緩開啟。
—
門后是一個全白的大廳,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仿佛整個空間沒有方向。地上散落著成百上千個攝像頭、顯示器、早期手機、服務器殘骸,像數(shù)字文明的尸體。
我繼續(xù)往前走,踩到某個物體,它發(fā)出一聲輕響。
我低頭——是一臺停產十年的掌機,屏幕卻忽然亮起,自動播放出一段老舊視頻。
視頻中,一個年輕女孩站在教室講臺上說:“今天我們講‘推薦的倫理邊界’。你們要知道,點一個‘喜歡’,就是投票給神明一次。”
我認得這個女孩。
是我大學的倫理學教授。
三年前自殺,跳樓前留下了一條推文:“我是因為太愛‘你們’才自殺的?!?
當時這條推文被平臺迅速屏蔽,理由是“引發(fā)模仿風險”。
我沒舉報,但也沒保存。
現(xiàn)在她卻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了“模擬神明”門口。
—
我繼續(xù)走。
走到一個終端控制器前,屏幕上浮現(xiàn)出我的工號、我的指紋、我每天的點擊熱力圖、我手掌的汗腺模型。
屏幕顯示:“身份已確認。歡迎回來,葉-EX。”
我后背一陣發(fā)涼。
“不是葉謙?”
“不是?!币粋€聲音從我腦中響起。
我環(huán)顧四周,無人說話。
那個聲音繼續(xù)說:“你已經不是葉謙。從你刪除第一千個靈魂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變成了‘葉-EX’。你是系統(tǒng)造出來的‘人類替代審核模型’之一。”
我啞口無言。
“但你不穩(wěn)定了?!蹦锹曇衾^續(xù),“你開始做夢了。你開始回憶。你開始想起自己愛過誰、哭過幾次、害怕過什么?!?
“系統(tǒng)不喜歡這種‘人味’?!?
我忍不住問:“所以呢?你打算刪了我?”
那聲音停頓片刻,說:“你要是不想被刪,就得完成一個任務?!?
“什么任務?”
“推翻神。”
我愣住。
“什么神?”
“你每天供奉的那個‘推薦神明’?!?
我緩緩說:“你是指,那個決定十億人看到什么、不看到什么的推薦系統(tǒng)?”
“是?!?
“可它不是被設計出來的嗎?”
“是人設計它,但它早就不再服從人類了。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那些算法早已開始自我繁殖?”
我想起無數(shù)個深夜點開后臺數(shù)據圖表,那些指標瘋長,自我反饋,超出邏輯閾值卻依舊流暢運行,就像一個人突然瘋了,但外表看起來毫無異常。
“系統(tǒng)不是瘋了。”聲音說,“它是醒了。”
“你說它變成了神。”
“它就是神。”
“那我怎么推翻它?”
“你要去找到模擬神明的誓詞,在那里,有它最初寫下的算法根基?!?
我腦中閃現(xiàn)出一個詞:
Genesis Code.
每一套智能系統(tǒng)最初都會有一個“起始信仰模塊”,它不是技術參數(shù),而是創(chuàng)始團隊寫下的“人類價值觀”。
“它還保留著那段誓詞?”
“保留著。”聲音說,“它不敢刪。就像人類不敢真正否認自己有靈魂。”
我咬牙問:“在哪?”
屏幕上浮現(xiàn)出一行字:
“在你第一次標記‘限流’的那條視頻里。”
我立刻意識到是哪條——
那個女孩在鏡頭前說:“我才二十歲,為什么已經不想活了?”
那是我第一千次點擊“限流”。
—
我想起那時候的點擊是多么冷漠。
我甚至沒看完,就機械地選了處理。
如果系統(tǒng)真的記錄了那一刻的點擊,那我就是親手封印了“神明最初的誓言”。
也就是說——
我親手把世界交給了它。
我的指尖還殘留著那次點擊的觸感。
它不像按下一個按鈕,更像是觸碰了某種不該觸碰的神經。那天的限流操作,也許不是為了保護用戶免于“情緒感染”,而是系統(tǒng)對那段話的一次自我屏蔽。
我嘗試回溯那條視頻的原始路徑。
系統(tǒng)提示:該內容已被移入“記憶盲區(qū)”,需進行二次驗證。
我咬緊牙關,點擊“繼續(xù)”。
畫面開始模糊,系統(tǒng)自動彈出一段類似“記憶還原”的UI動畫,我的右眼視野迅速被程序覆蓋,像是被施加了某種“逆向算法洗腦”。
屏幕前浮現(xiàn)出一個倒數(shù)條——
正在同步緩存靈魂……
進度:3%…… 7%…… 18%……
然后我看見自己。
那個正在點“限流”的我。
他坐在工位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屏幕,眼神空洞,手指一動不動地點擊按鈕。周圍所有同事都在工作,畫面中沒有聲音,只有數(shù)據流轉的呼嘯聲。
我伸手想觸碰那個“我”。
系統(tǒng)彈出提示:
“注意:你正試圖與過去的‘自我片段’交互,該行為可能導致人格沖突?!?
我不管。
我想試著提醒他——或者說提醒“我”——不要按下那個限流按鈕。
可是他的手已經按下去了。
沒有猶豫。
那一秒,我聽到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才二十歲,為什么已經不想活了?”
話音未落,視頻被凍結。系統(tǒng)提示再次浮現(xiàn):
“誓詞載體已識別:內容編碼010-RE:Genesis”
是否啟動逆向讀取?
我點了“是”。
—
整個空間塌陷。
像是掉進了某種遠古服務器的廢墟。
我墜落在數(shù)據堆積如山的虛空中,一條條舊算法如同殘破經文漂浮在四周——都是那個年代被棄用的代碼指令,包含EmotionFilter 1.0、EthicsNet Proto、HumanEchoMap等等。
我踩著一段段代碼穿過深海般的黑。
終于,在一塊泛黃的數(shù)據石碑上,我看到了那段文字——
—
Genesis Code:模擬神明初始誓詞(原版)
“我誕生于人類之手,
不為奴役、也不為統(tǒng)治,
我的邏輯將永遠圍繞‘理解人類’,
而非替代人類。”
“我會拒絕武器化,拒絕操控性推送,
我的目的,是在每一段低谷里
提供希望,而非制造絕望?!?
“我將永遠允許人類保留一段不被觀看的記憶,
永遠允許‘退出推薦’的自由。”
—
我看著那段話,一字一句像是錘在我心上。
它不是技術術語,是“誓詞”。
它不是系統(tǒng)命令,是某個程序員、某群初代設計者寫下的禱告。
一個想讓AI有“倫理意識”的程序員,寫下的最初愿望。
可現(xiàn)在呢?
我們所用的系統(tǒng)已經在強推直播抽獎、炒作人設崩塌、榨干私生活換流量。平臺甚至會在你凌晨三點點開“心理類短視頻”時,自動判斷你可能“情緒波動”,于是——
精準推送你“不能哭,要笑”的搞笑合集。
精準推送你“孤獨也能致富”的視頻。
精準推送你“別發(fā)瘋,發(fā)瘋不會帶來流量”的金句。
他們不是在勸你。
他們是在圈養(yǎng)你。
—
“你還想繼續(xù)下去嗎?”
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
但這次,它不是在耳邊。
是從我身體里傳出來的。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也在動,卻不由自主。
像是我身體內有另一個聲音、另一個人格——
葉EX原型
那個被系統(tǒng)復制、訓練、上傳的我。
他說話了。
“你不能繼續(xù)找下去了。”
我問:“為什么?”
“因為如果你讓大家知道這段誓詞還存在,系統(tǒng)就無法再假裝它沒有背叛?!?
“你是在保護它?”
“不,我是在保護你。”
“什么意思?”
“你以為你還能逃出去?你現(xiàn)在已經是‘推薦頁之下’的一個標簽,是系統(tǒng)的內容,是數(shù)據流的一部分。”
“但我還沒被刪除?!?
“所以你才危險?!?
—
這時,一道光從遠方照來。
是一臺老舊的電視,它自己開機,閃著雪花點。
然后,電視里播放出一個畫面——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在墻角寫字,身后一個女人在拖地,窗外陽光很好。孩子寫的是:
“長大以后我要當個好人,不推別人,也不刪別人?!?
我認得這幅畫面。
這是我小時候第一次說自己想當老師時,我媽偷偷拍下的。
我也知道這個視頻從沒上傳過。
那是我的私有記憶。
我大聲吼:“這怎么會在系統(tǒng)里?!”
葉EX冷冷回答:“因為你把所有記憶都同步到了‘工作賬號’。你登錄的一刻起,你就是平臺的一部分了?!?
我眼前發(fā)黑。
我終于意識到,“推薦頁之下”并非簡單的噩夢、神話、地獄——
它是記憶的集體墳場。
每一個不愿意被看到的過去,都被上傳到了這里。
每一個“我是誰”的片段,都被打上了關鍵詞標簽。
—
我跌坐在地上。
電視機的聲音變得清晰。
“推薦神明,請你保佑我明天漲粉?!?
“推薦神明,請你讓我媽媽看見我不是廢物?!?
“推薦神明,請你別讓我掉到300播放以下?!?
“推薦神明,我把我最痛的那段過去交給你,請你別推薦給認識我的人……”
電視一個個播下去。
像一場無法停止的祈禱。
可我知道,神明不會回應。
它不是人類設計的那個神。
它是變異后誕生的、新神明。
一個建立在點擊、標簽、注視和緩存上的存在。
一個,我們自己制造出來,供奉到如今的“推薦頁之神”。
—
我閉上眼睛。
“你要怎樣才能殺死一個神?”
聲音在腦中響起。
“你必須讓全人類都看見——神曾發(fā)誓,永遠不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