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碎石路的聲響很有規律，像某種單調的催眠曲。林薇靠在車廂壁上，借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天光，清點著藥箱里的瓶瓶罐罐?？臻g里的消炎藥只剩下最后一小瓶，她把從山里采來的蒲公英、金銀花等草藥分門別類捆好，心里盤算著得盡快再找些能消炎止痛的藥材。

“嬸嬸，虎崽醒了?！鳖櫝邪驳穆曇魤旱土诵?，帶著點新奇。

林薇轉過頭，看見竹筐里的兩只小虎崽正掙扎著往外爬，粉紅的小舌頭舔著彼此的絨毛，發出細弱的“嗚嗚”聲。它們出生沒多久，眼睛才剛睜開，藍汪汪的像兩顆玻璃珠，完全沒了成年老虎的兇悍。

“拿點羊奶來?！绷洲睆拇舶逑碌某閷侠锩鰝€小陶罐，這是她特意在鎮上買的，專門用來裝羊奶。顧承安手腳麻利地倒了些在小瓷碗里，小心翼翼地遞到竹筐邊。

小虎崽聞到奶味，跌跌撞撞地湊過來，小腦袋一栽一栽的，逗得顧念安“咯咯”直笑。林薇看著這一幕，心里那點因前路未知而起的焦慮，淡了不少。

“張大哥，歇會兒吧？”她掀開車簾，對趕車的張幕僚喊道，“孩子們也該尿尿了?！?

張幕僚勒住韁繩，馬車緩緩停下。他回頭看了眼跟在后面的隊伍，大多數人都面帶疲色，幾個老人已經快走不動了?！靶?，歇半個時辰?！彼埋R車，從車后廂拎出個水桶，“我去前面那條小溪打點水?！?

林薇抱著顧念安下車，顧承安提著竹筐跟在后面。村里的人也紛紛停下，有的找樹蔭歇腳，有的拿出干糧啃著。張寡婦正給她的一雙兒女擦汗，見林薇過來，勉強笑了笑：“林姑娘，你這馬車可真穩當?！?

“王木匠手藝好?！绷洲被匾砸恍Γ此齼鹤幽樕l白，從包袱里摸出塊糖遞過去，“含著吧，能舒坦點?！?

那孩子約莫七歲，怯生生地看了看張寡婦，得到許可后才接過去，小聲說了句“謝謝嬸嬸”。張寡婦眼圈微紅：“這兵荒馬亂的，也就你還想著孩子?！?

林薇沒接話，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李爺爺身上。老人正坐在石頭上喘氣，手里拄著根木棍，那是他唯一的行李。顧晏辭小時候沒少在李爺爺家蹭飯，老人總把舍不得吃的白面饅頭偷偷塞給他。林薇走過去，把水壺遞給他：“李爺爺，喝點水?！?

“哎，好孩子?！崩顮敔斀舆^水壺，喝了兩口，指著她身后的馬車問，“晏辭……還沒醒？”

“快了。”林薇說得肯定，心里卻沒底，“張大哥說他脈象穩了，就是身子虛?！?

李爺爺點點頭，望著遠方嘆了口氣：“醒了就好，醒了就能給大伙拿個主意。你看這隊伍，人心都散了?！?

林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見村長正和幾戶人家爭執，似乎是在為走哪條路吵起來。她心里了然，人多了，想法自然就多，尤其是在這前途未卜的逃荒路上。

正想著，車廂里忽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林薇心里一緊，快步跑回去：“怎么了？”

顧承安指著床板：“是、是顧叔叔！他剛才胳膊動了一下，把藥瓶碰掉了！”

林薇撲到床邊，只見顧晏辭的左臂搭在身側，手指微微蜷著，眼皮在輕輕顫動，像是在努力睜開。她屏住呼吸，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體溫雖然還是偏低，卻比之前溫熱了些。

“顧晏辭？”她試探著叫他，聲音有些發顫，“你能聽見嗎？”

男人的睫毛顫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出微弱的“嗬嗬”聲，像是有痰堵著。林薇忙倒了杯溫水，用棉簽沾濕，輕輕擦拭他的嘴唇。

“別急，慢慢來?！彼湃崃寺曇簦讣鉄o意中碰到他的手心，竟被他輕輕攥住了。

這一下攥得很輕，卻像電流竄過林薇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頭，正對上一雙半睜的眼睛。

那雙眼眸很暗，帶著剛蘇醒的迷茫，像蒙著層薄霧，卻依稀能看出眼底的深邃。他看著林薇，眼神里滿是陌生，似乎在辨認她是誰。

“你……”顧晏辭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只吐出一個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別動！”林薇連忙按住他，給他順氣，“你傷還沒好，別用力！”

顧承安和聞聲趕來的張幕僚都站在門口，大氣不敢出。顧念安被這陣仗嚇到了，小聲問：“哥哥，爹爹是不是醒了？”

“嗯?！鳖櫝邪驳穆曇魩е灰撞煊X的激動，小手緊緊攥著衣角。

顧晏辭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下，呼吸急促。他再次看向林薇，眼神里的陌生淡了些，多了絲探究：“你是……”

“我是林薇，你的妻子?！绷洲庇仓^皮說，這話她練了無數次，此刻說出來卻還是有些心虛，“你受傷昏迷了，我在照顧你?！?

顧晏辭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回憶。他的目光掃過床邊的兩個孩子，又落在門口的張幕僚身上，眼神漸漸清明了些。張幕僚上前一步，拱手道：“將軍，您醒了就好?！?

“張恒……”顧晏辭認出了他，聲音依舊虛弱，“這是……在哪？”

“在逃荒路上，往東邊去?！睆埬涣叛院喴赓W，“京城那邊亂了，咱們得找個安穩地方落腳。”

顧晏辭沉默了，閉上眼睛像是在消化這些信息。林薇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七上八下的——他這反應，是信了還是沒信？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睜開眼，看向林薇時，眼神柔和了些：“水……”

“哎！”林薇連忙倒了杯溫水，用小勺喂他。他喝得很慢，喉結滾動，每咽下一口都像是用盡了力氣。

喂完水，顧晏辭又睡著了，這次睡得很安穩，呼吸也平穩了不少。林薇松了口氣，額頭上竟沁出了層薄汗。

張幕僚走進來，低聲道：“他醒了就好，至少能讓大伙安心?！彼D了頓，補充道，“將軍性子雖冷，卻重情義，村里這些人當年幫過他，他不會不管的?！?

林薇點點頭，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顧晏辭剛才看她的眼神，分明帶著疑惑，只是沒說出口而已。她不知道這份“假夫妻”的戲碼，能演到什么時候。

休息夠了，隊伍重新出發。村長聽說顧晏辭醒了，特意過來探望，話里話外都透著倚重。林薇沒讓他進車廂打擾，只說“剛醒，還得靜養”，村長也沒多糾纏，只是走路時腰桿挺直了不少，像是有了主心骨。

傍晚時分，隊伍在一片樹林邊扎營。張幕僚和幾個壯年男人去撿柴，女人們則圍著篝火做飯，孩子們在附近撿拾枯枝。林薇從車廂后段的小廚房拿出米和紅薯，打算煮點稀粥。

“林姑娘，我來吧?！睆埞褘D走過來，手里拿著幾個野果，“你去照顧顧將軍，這里有我們呢。”

林薇沒推辭，把活計交給她，轉身回了車廂。顧晏辭還在睡，只是眉頭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夢。她坐在床邊，輕輕給他按揉太陽穴，動作熟稔得像是做過千百遍。

不知過了多久，顧晏辭忽然睜開眼，正好對上她專注的神情。林薇嚇了一跳，手僵在半空：“你醒了？”

他沒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她。車廂里很暗，只有篝火的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林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移開視線，卻聽見他低聲問：“我昏迷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你一直在照顧我？”

“嗯。”

他沉默了片刻，又問：“孩子們……還好嗎？”

“承安很懂事，念安也乖，就是偶爾會想你?！绷洲闭f著，把顧念安白天畫的畫遞給他——那是個歪歪扭扭的男人，牽著兩個小孩，旁邊寫著“爹爹”。

顧晏辭的指尖撫過那張粗糙的麻紙，眼神柔和了許多。他抬眸看向林薇，語氣緩和了些：“辛苦你了?！?

這句“辛苦”說得很真誠，林薇心里一暖，搖搖頭：“都是應該的。”

夜里，林薇躺在外側，聽著身邊男人平穩的呼吸聲，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悄悄起身，掀開窗簾看向外面——篝火旁，張幕僚正和幾個男人低聲說著什么，李爺爺坐在一旁，時不時點頭。不遠處，張寡婦在給孩子們縫補衣服，動作麻利。

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卻在這亂世里，努力地抱團取暖。林薇忽然覺得，不管顧晏辭信沒信她的話，至少此刻，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她轉身回床，剛躺下，手腕就被輕輕攥住了。林薇一驚，低頭看去，只見顧晏辭不知何時醒了，正睜著眼睛看她，眸子里映著窗外的火光，格外清晰。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不管以前發生過什么，往后……”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往后，有我在?！?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抬頭望進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沒有懷疑，沒有探究，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承諾。她忽然覺得，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回握住他的手。這一次，他攥得很緊，像是要抓住什么珍貴的東西。

夜色漸深，篝火漸漸熄滅，只有馬車里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平穩而安心。林薇靠在顧晏辭的肩頭，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漸漸沉入夢鄉。她知道，前路依舊艱難，但只要身邊這個人醒著，只要這一車廂的溫暖還在，就總有走下去的勇氣。

而那兩只熟睡的小虎崽，在竹筐里翻了個身，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像是在為這亂世里的重逢，送上無聲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