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辭踏入京城城門時，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隆冬臘月的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可他連眉峰都沒動一下——比起當年在北境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趴三天三夜，這點冷算什么。

張恒到島上第二天就來找顧宴辭了，張恒跟在他身后，裹緊了身上的棉袍，壓低聲音：“將軍，四王爺的人在城門盤查得緊，咱們這身商賈打扮，可別露了破綻。”

顧晏辭“嗯”了一聲，目光掃過城門兩側的衛兵。那些人腰桿挺得筆直，卻眼神渙散，顯然是被四王爺用銀錢收買的散兵，比起他手下那些經受過血火洗禮的親兵，差遠了。可就是這些人，如今把持著京城的進出要道，像一群嗡嗡叫的蒼蠅，煩人，卻又不得不防。

他們落腳在城南一處不起眼的客棧，后院連著條窄巷，方便隨時脫身。剛歇下腳，張恒就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字：“這是京里最近的動靜。四王爺上個月以‘太子結黨營私’為由，削了東宮三成護衛；前幾日又把吏部尚書——就是當年力保您的王大人，貶去了嶺南；聽說宮里的禁軍統領，也換成了他的心腹。”

顧晏辭指尖敲著桌面，聲音沉得像結了冰：“恩師現在怎么樣？”

“太子殿下被軟禁在東宮，明面上好吃好喝伺候著，暗地里連塊出城的令牌都拿不到。”張恒聲音更低了，“屬下托人遞過話，殿下只回了兩個字——等你。”

“等我……”顧晏辭重復著這兩個字，指節捏得發白。當年他重傷昏迷，是太子冒死把他從尸堆里拖出來，請來神醫續命；他寒門出身，是太子力排眾議，破格提拔他做了禁軍副統領。這份知遇之恩，他這輩子都還不清。

夜里，顧晏辭換上身夜行衣，像道影子似的掠過東宮的高墻。比起三年前他當值時，這里的守衛松懈了不止一星半點，巡邏的衛兵隔老遠就聽見腳步聲，手里的刀鞘撞著甲胄，叮當作響。

他悄無聲息地落在書房的窗臺上，借著月光往里看。太子正坐在案前寫字，背影比三年前佝僂了不少，鬢角的白發刺眼得很。案上堆著些奏折，卻都沒拆封，顯然是心灰意冷。

“來了？”太子忽然開口，筆尖沒停，依舊在紙上寫著什么。

顧晏辭推門而入，單膝跪地：“屬下來晚了，讓殿下受苦。”

太子放下筆，轉過身。燭光映著他眼角的皺紋，卻掩不住眼底的銳利：“起來吧。我就知道你會來。四王爺以為把我困在這里，就能高枕無憂了？他忘了，我手里最鋒利的刀，從來都不是這些護衛。”他指了指顧晏辭，“是你。”

顧晏辭抬頭：“請殿下示下，屬下萬死不辭。”

“不急。”太子起身，從書架后摸出個暗格，拿出份名冊，“四王爺這些年安插在各部的人手，都在這上面了。他想正月十五動手逼宮，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我早就在他身邊埋了眼線。”

顧晏辭接過名冊，指尖劃過那些名字，有幾個他認得，都是當年靠著阿諛奉承爬上來的小人。

“但他手里有兵。”太子聲音沉了下去，“京畿大營的統領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城外還有三萬鐵騎，都是跟著他打過仗的死士。咱們手里能調動的，只有城防營的五千老弱，還有你當年留在京里的一些舊部，撐死了三千人。”

顧晏辭皺眉：“硬拼肯定不行。”

“所以要等。”太子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等一個契機。四王爺疑心重，最近他和京畿大營統領因為糧草的事起了嫌隙，咱們可以從這里下手。”他回頭看顧晏辭，“你得幫我去趟京畿大營，找到那個統領的副將——他是當年你帶過的兵，叫趙勇。”

顧晏辭心里一緊。京畿大營在城外三十里，守衛森嚴，進去不易，出來更難。

“此行兇險。”太子拍了拍他的肩，“但非你不可。趙勇認你，不認我。”

“屬下領命。”顧晏辭沒有猶豫。他知道，這是扳倒四王爺的關鍵一步。

接下來的半個月，顧晏辭像塊投入深潭的石頭，在京城的暗流里沉潛。白天他是客棧里算著賬的“顧老板”，戴著頂氈帽，說話慢條斯理；夜里他化身為潛行的獵手，摸清了京畿大營的布防，甚至借著給大營送糧草的機會，混進去見了趙勇一面。

趙勇見到他時，差點驚掉手里的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軍！您……您還活著！”

“起來說話。”顧晏辭按住他的肩，“我需要你幫我個忙。”

趙勇抹了把臉，眼里冒著火：“將軍您說！四王爺那狗東西早就該死了！他克扣軍餉，還逼著弟兄們做傷天害理的事，屬下早就忍不了了！”

顧晏辭把計劃和他說了——正月十五那天，四王爺逼宮時，趙勇在大營里制造混亂，拖住京畿大營的主力，等城里大局已定，再帶著心腹倒戈，前后夾擊。

“屬下一定辦到！”趙勇拍著胸脯保證，“就算拼了這條命，也得讓將軍和太子殿下成功！”

從大營出來時，天剛蒙蒙亮。顧晏辭踏著薄雪往回走，靴底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路過家糖畫攤，攤主正用糖稀畫著老虎，威風凜凜的樣子，讓他忽然想起了林薇身邊的大虎二虎。

不知道它們長多大了？是不是還總往林薇懷里鉆？念安是不是又纏著要布偶了？承安有沒有變得更勇敢些？

他摸了摸懷里的木牌，是林薇給他的那塊，上面的“安”字被摩挲得發亮。出發前那晚，她把這木牌塞進他手里，沒說什么，就只是看著他，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

“等我。”他當時只說了這兩個字，可現在看來，這兩個字的分量，比他想象的重多了。

回到客棧，張恒正急得團團轉：“將軍，您可回來了！剛才宮里來人，說太子殿下被四王爺請去‘喝茶’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顧晏辭心里咯噔一下：“去了多久？”

“一個時辰了！”

他轉身就往外走：“備馬！去王府！”

張恒拉住他：“將軍不可！這明擺著是陷阱！”

“我知道是陷阱。”顧晏辭眼神銳利，“但恩師不能出事。”

他剛走到巷口，就見輛馬車停在那里，車夫掀開簾子，露出張熟悉的臉——是太子的貼身太監。

“顧將軍，殿下讓奴才來送句話。”太監壓低聲音，“他沒事，是四王爺試探他。殿下說，讓您按原計劃行事，別管他。還說……讓您多想想島上的家人。”

顧晏辭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他知道，太子是怕他沖動壞事，才特意讓人帶這話來。

“告訴殿下，屬下明白。”他沉聲道。

馬車走后，顧晏辭站在雪地里，久久沒動。張恒嘆了口氣：“將軍，殿下說得對。咱們現在沖動，不僅救不了他，還會把京里的弟兄們都搭進去。”

顧晏辭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焦躁褪去，只剩冷靜：“去通知趙勇，計劃提前，正月十三動手。”

張恒一愣：“提前？為什么？”

“四王爺已經起疑了。”顧晏辭聲音冷硬，“他把殿下請去，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跳出來。再等下去，只會夜長夢多。”

接下來的兩天，京城的空氣像拉滿的弓，處處透著緊繃。四王爺的人在城里四處盤查，連客棧的老板娘都被盤問了三次。顧晏辭卻異常平靜，每天照舊算著賬，只是夜里會站在窗前，望著東邊的方向——那里是島的位置。

他給林薇寫了封信，藏在貼身的口袋里。沒說京里的兇險，只說京里的事快辦完了，等開春就回去。說他記得她想要個帶秋千的院子，他已經讓周木匠的徒弟留心找木料了。說讓大虎二虎別總往山里跑，免得她擔心。

寫著寫著，筆尖的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像他心里那點說不出的愧疚。

正月十三這天，天還沒亮，京城里就響起了梆子聲——不是報時的梆子，是城防營的集結信號。

顧晏辭猛地站起身，抽出墻上的劍：“張恒，通知弟兄們，動手！”

外面很快傳來廝殺聲。四王爺顯然沒料到他們會提前動手，王府的護衛亂成一團。顧晏辭帶著人直奔東宮，沿途的衛兵見了他手里的令牌，有的猶豫，有的直接倒戈——畢竟，他在禁軍里的威望，不是四王爺幾年就能磨滅的。

趕到東宮時，太子正被幾個衛兵“陪著”下棋。見顧晏辭進來，他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我說過，你會來的。”

“殿下，咱們該去朝堂了。”顧晏辭拱手道。

與此同時，城外的京畿大營里，趙勇按計劃點燃了糧倉——那里堆著的都是四王爺準備用來犒賞心腹的糧草。大營頓時亂成一鍋粥，統領急得跳腳，根本顧不上派兵支援城里。

等顧晏辭帶著太子趕到皇宮時，四王爺正拿著份“傳位詔書”，逼著文武百官磕頭。見他們進來，四王爺臉色驟變：“顧晏辭？你沒死？”

“托你的福，活得好得很。”顧晏辭揮劍砍斷他手里的詔書，“四王爺，你謀逆篡位，證據確鑿，還不束手就擒？”

兩邊立刻打了起來。顧晏辭的人雖然少，卻個個以一當十，加上不少老臣暗地里相助——有的偷偷絆倒四王爺的人，有的悄悄關上殿門，很快就占了上風。

四王爺見大勢已去，抽出刀就想沖過來砍太子，卻被顧晏辭一腳踹翻在地，反手用劍指著他的脖子：“拿下！”

塵埃落定已是午時。陽光透過殿門照進來，落在滿地的狼藉上，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太子看著被押下去的四王爺，長出了口氣，對顧晏辭道：“辛苦你了。”

顧晏辭搖搖頭：“屬下分內之事。”

“京里的事，還得你再留些日子。”太子看著他，“四王爺的黨羽還沒清干凈，邊境也得安撫，總得等一切安穩了……”

“屬下明白。”顧晏辭打斷他，聲音平靜，“屬下會留下處理。”

他知道，太子說的是實話。現在他走了，剛穩住的局面很可能又會亂。只是……他摸了摸懷里那封沒寄出去的信，心里像空了塊地方。

夜里，他坐在客棧的燈下，又給林薇寫了封信。這次寫得很長，說京里的雪很大，說他見到了個糖畫老虎，很像大虎，說等他回去，一定給念安做個秋千，給承安削把木劍。

最后，他寫：“等京里的事了了，我就立刻回去。這次，一定說到做到。”

寫完，他把信折成個小方塊，交給張恒：“找個可靠的人，想辦法送到島上。”

張恒接過信：“將軍放心，屬下一定辦到。”

顧晏辭望著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林薇說過，島上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他現在才明白，月亮亮不亮，圓不圓，其實不取決于月亮本身，取決于看月亮的人，心里有沒有牽掛的地方。

他的牽掛，在那座島上，在那個帶著兩個孩子、身邊跟著兩只老虎的女人身上。

只是這歸途，還得再等等。等他把這京城的事徹底了結，等這天下真的安穩了，他就馬不停蹄地回去，再也不分開。

這一等，或許是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踏上那片土地，看到她笑著朝他跑來，像他夢里無數次出現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