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方才嬴玢表現的實在是太過井井有條，反而超出了李斯腦海中關于嬴玢的印象。

眼下充斥著活潑氣息蹲在宮門外的幼童，反而更讓李斯覺得真實。

李斯啞然失笑，卻并未多想，只是徑自朝著宮內走去。

而另一邊……

章臺宮內，案幾條陳，上壘竹簡如同一坐冒尖的小山，側有衡石，以作稱量。

始皇帝端坐于案幾之前，上卿蒙毅手捧一卷竹簡，侍立于階下，正在頷首仔細閱覽始皇帝特意遞給他的奏折。

上奏之人他并不陌生，或者說十分熟悉。

正是大秦的長公子扶蘇。

今歲大王興兵伐齊，使將王賁自燕南攻齊，一路長驅直入。

賓客陳馳賄齊相后勝，以五百里封地的承諾，換取齊王建帥軍降秦。

眼下齊王建已然淪為王賁手中的俘虜，只是值此東方列國之士爭相入秦之際，對齊王建的安置卻遲遲不見動靜。

長公子扶蘇上書所言正是此事。

內容無非就是勸諫始皇帝盡快履行承諾，以為天下表率，安定東方列國之士人心。

“大王？”

蒙毅知道始皇帝讓自己看這道奏折必有深意，只是一時之間拿捏不準。

大王是什么意思呢？

滅國之戰對于秦國來說不是第一次了，被秦國生俘的君王自然也不止齊王建一個。

因此……蒙毅腦海中飛快的閃過在齊王建之前被俘虜諸侯王的結局，腦海之中霎時間警鐘大作。

雖然六國諸王，被俘虜后的待遇各有差異。

有的被流放，有的卻得到了封地，更有甚者還得到了足有一郡之地保全宗廟。

可是……在大秦一統七國的當下，他們皆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已經離開人世。

而眼下……長公子扶蘇卻親自上書希望大王能夠履行承諾妥善安置齊王建。

蒙毅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恐怕，長公子的上書，已經違背了大王的意向。

“看完了？”始皇帝臉上帶著說不出是譏諷的莫名笑容看向蒙毅。

“看完了，大王，長公子他……”

蒙毅和兄長蒙恬和扶蘇頗為親近，準確來說，他們就是實打實的長公子黨，也是扶蘇的堅定支持者。

現在的扶蘇并沒有競爭對手，他是長公子，又性格溫和，是一個符合絕大部分人的選擇。

可是作為始皇帝近臣的蒙毅卻清楚的知道，隨著長公子年紀愈長，始皇帝對待長公子已經逐漸少了幾分親近。

而現下這個檔口，這份寵愛和親近，以及父子之間的孺慕之情，已經被悄然轉移到了名為胡亥的公子身上。

蒙毅清楚的記得，那一次大王帶著公子胡亥打獵歸來，露出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大王如此的笑容，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蒙毅向來心思細膩，因此在這種時候，下意識的開口打算嘗試為長公子找補一二。

他知道，大王未必不喜歡扶蘇。

畢竟那是他第一個兒子。

可隨著年齡的增長，父子之間的隔閡也會越來越大，分歧也會越來越多，列國之史的前車之鑒不在少數。

沒有哪一個君王生來就是滅絕人性，在自己的嫡長儲君剛剛出生的時候就視為對手。

可未來之事……誰也說不準，蒙毅不想出現這種傾向。

“別急……”始皇帝笑著擺了擺手打斷了蒙毅的話。

“可不止這一封奏疏……”

始皇帝說著，又扔出來幾卷竹簡列于案側。

“仆射淳于越……博士叔孫通……博士蘇厥……”

始皇帝臉上帶著笑意，一連念了好幾個名字。

很奇怪，明明年末初秋的天氣算不上太熱，始皇帝臉上的笑容也并不生冷，可蒙毅額頭卻難免浮現出細密的汗水。

“不止這些……朕數了一下，一共有五十多封奏疏言及此事，新納的列國之士泰半都上奏了。”

始皇帝指了指案幾前的竹簡，饒有興趣的繼續開口說道：“這些博士治經各不相同，有些人形同水火，卻都能夠為了一件事而同時上書，這倒也是一件稀奇事情。”

“他們這是不信任朕啊……”

轟！

始皇帝的聲音不大，卻宛若雷霆落在蒙毅的心頭。

“大王……長公子絕無串聯之意！”蒙毅頃刻之間頓首開口。

“朕知道，朕的兒子信不過朕，可朕難道還能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始皇帝聞聲啞然失笑。

“扶蘇是朕看著長大的，這孩子是什么樣的品性朕很清楚。”

始皇帝笑了一下于案幾前坐定繼續開口。

“眼下秦國一統天下，將士們齊心協力攻克六國，而那群只會貪圖享樂的亡國之君卻能夠享受到封地供養。

將士們等著封賞，地方上的叛亂屢有發生，列國的新納之民想要分到土地。

如果把最肥沃的土地賞賜給他們，讓他們用來供養宗廟養肥了自己，朕又怎么對得起將士們為朕攻城克地的辛苦呢？

如果攻滅六國以后還留著一個個國中之國，行法中之法，朕如何算得上完成了列祖列宗的夙愿呢？

扶蘇這孩子不像朕，他性情仁善，朕把這些讓天下非議的事情做了，把安逸的事情留給他，這樣不也挺好么？”

始皇帝臉上的笑容依舊，看起來并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而生氣。

可是落在蒙毅耳中，卻依舊讓蒙毅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他知道……

齊王建……要死了！

或許是因為長公子扶蘇的上書，也或許長公子扶蘇的上書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

但他清楚的意識到，始皇帝這是在安撫自己。

準確來說，這番話也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太子聽的。

這是敲打，也是親近的規勸。

而他蒙毅應該做的事情就是，遵循王的意志，好好的規勸長公子，并且將王的意思完整轉述。

讓扶蘇不要因為接下來齊王建的死而驚懼。

這很好！

始皇帝在做事之前甚至特意顧及了長公子的感受。

這本該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畢竟這份親近是其余皇子基本上享受不到的。

可蒙毅依舊從王上那段話里敏銳的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信息。

扶蘇這孩子，不像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