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類父！

盡管，王似乎并不在乎。

但蒙毅必須在乎！

“臣……”

蒙毅正欲開口，一道聲音打斷蒙毅的發言。

“大王，廷尉已至。”

趙高的身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殿前，躬身執禮。

“召。”

始皇帝笑了笑抬眼看向被打斷發言的蒙毅擺了擺手。

蒙毅聞聲，也不再過多言語，只能默不作聲的重新侍立于階下。

始皇帝臉上的笑容逐漸消融，片刻之后，恢復了肅穆的神色。

待李斯入內之際，只見始皇帝已然端坐于案幾之前，冕疏之下，眉頭微微蹙起，無形的目光似乎被施加了有形的力量一般落在了自己身上。

“臣李斯，參見大王！”

李斯躬身頓首，心中暗暗思量。

始皇帝沒有開口，只是平靜的注視著李斯。

因此，李斯躬身許久，未得起身。

“李斯……”

良久……始皇帝的聲音幽幽傳來，又似乎在李斯耳邊炸響。

“臣在。”

李斯維持著躬身的姿勢第一時間回應。

“齊國滅了……”

始皇帝的聲音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沉重。

“曾經和秦國號為東西二帝之國的齊國滅了，你覺得朕應該怎么封賞有功的將士呢？”

始皇帝問了一個令李斯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秦國軍功爵制發展多年，已然無比成熟，后來又經過尉繚補充，已然無比完善。

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只需要執行軍功爵的賞罰制度即可。

況且，他是廷尉，這個問題就算回答，也應該輪不到他。

李斯思索片刻，有些摸不清楚始皇帝意圖，于是只得選擇一個最討巧的辦法。

“依照秦律，有功者賞，有過者罰即可。”

“哦……”始皇帝應了一聲，半天不再說話。

李斯更加摸不著頭腦，于是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的猜測，大王今日表現異常是源于何事。

很顯然，他肯定是被某些事情所牽連了，這是必然的。

否則不至于到現在始皇帝還晾著自己，但一時半會，李斯也很難猜出來是什么事情。

他近段日子一直忙于律法的補充修訂，并未參與到其余事務當中。

“將士們的功勞可以依照律法論功行賞，可是郎官陳馳的功勞該怎么封賞呢？”

就在李斯繼續沉思之際，始皇帝復又開口問道。

李斯原本還沒有思路的大腦為之一振。

陳馳，秦國郎官也。

通過賄賂了齊國相后勝勸說齊王建放棄抵抗，讓前線大軍得以兵不血刃的拿下齊國。

陳馳的功勞是什么？

理論上來說，是滅國之功！

但是其實李斯并不喜歡陳馳的做法，甚至于前線的將士也多有微詞。

在李斯看來，五百里的封地換取齊王建的投降是一個很不劃算的買賣。

方五百里（約一個海南島）諸侯之國，放在周朝分封之時，已經相當于一個中等諸侯國的面積了。

當然，陳馳是縱橫之士，況且沒有任何人規定了諾言就一定要被履行。

秦國前相國張儀縱橫列國，以口舌之詐把六百里變成了六里，是縱橫家們的妙談。

實際上縱橫家大部分也不會有什么道德包袱。

陳馳在一開始或許就從未打算履行承諾讓秦國付出所謂的封地。

但是，在李斯看來這個買賣依舊不是很劃算。

在李斯看來，這是在透支秦國的信用，大王的信用。

而在陳馳欺騙齊王建的時候，秦國的虎狼之師已經踏入齊國腹地。

哪怕沒有陳馳，齊國的覆滅也是一種必然。

李斯雖然師從荀子，卻好刑名之術，前有商鞅徙木立信之故事，如何不知王信之重？

因此……

李斯在沉吟片刻以后選擇了遵循本心開口道：“齊滅，賴將士日夜灑血之攻，非口舌狡詐之勞，大王一統六國，定數也。”

“哦？”

始皇帝的聲音似乎多了幾分波動，在聽到李斯的回答終于擺了擺手。

“看樣子你和你的舊友想的一樣。”

始皇帝將一卷竹簡扔到了李斯面前，李斯心下一沉，快速打開。

是自己的舊友淳于越的上書。

實際上……秦國雖然以法家治國，又驅使縱橫家周旋于六國之間，看起來刑名之士和縱橫家原應為秦國的左膀右臂親密無間。

但是實際上二者卻頗有沖突。

張儀被驅逐秦國，也遠不僅僅是因為曾經得罪過秦王。

縱橫之學，實際上是最聲名狼藉的一個學說，可謂是人人喊打。

反倒是儒家和法家，其實有很多時候都不分彼此，甚至誕生了一種重刑名則為法，重信義則為儒的奇怪現象。

直到自己那位堪稱天才的師弟韓非子系統性的整理了法、術、勢、并融會貫通，使得三家合流。

儒法之間，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鴻溝。

以至于哪怕韓非身死，李斯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韓非的學問。

所以……

大王是不滿意淳于越和自己的觀點么？

李斯有些沉吟的繼續看去……

直至看完，李斯內心幽幽發出一聲嘆息。

淳于越是大儒。

毫無疑問，他手中的奏折是一篇雄文。

但……

李斯可以肯定，始皇帝必然不會同意淳于越的觀點。

因為淳于越在試圖以信義驅使大王。

而更要命的是，在奏折之中，淳于越倡導的觀點是，實封五百里之國，以保齊國宗廟永續。

……

“看完了？”始皇帝看向默默合起竹簡的李斯。

“看完了……”李斯嘆了一口氣。

看完這封奏折，他已然明白今日無妄之災從何而來。

很簡單，淳于越是他李斯親自舉薦的。

始皇帝笑了笑，并未像對待蒙毅一般指出案幾之上還有五十多封和淳于越一般如出一轍的奏章。

只是幽幽一嘆開口道：“陳馳給朕出了一個難題啊。”

“方五百里之國啊……”

“李斯，你博覽群書，能告訴朕周封齊魯兩國之時，是封賞了多少土地以作為他們的諸侯國么？”

李斯很明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齊國和魯國……實際上最初的封國面積，也就在方五百里左右。

但很顯然他不能回答……

“難道朕攻滅了六國，還要留下一個國中之國，讓他們施行和秦國不一樣的律法么？”

“當然不能！”李斯緊了緊眉頭咬了咬牙沉聲開口。

“可是朕派遣的賓客出使齊國……”始皇帝幽幽的開口。

“臣會給齊王建精心挑選一處一分不少的封地的！”李斯凝眉沉聲。

他知道，在大王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陳馳已經宣判了死刑。

他甚至不能肯定陳馳詐齊王時提出的條件有沒有向大王稟報過。

或許有，或許沒有。

但是事已至此，誰在乎呢？

他要殺的，他應該殺的，是齊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