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劍山七十二峰時，靜院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映出屋內暖黃的燭火。

謝清棠蹲在灶前撥弄著炭盆，鼻尖沾了點灰，正盯著蒸籠里的糖瓜較勁——青崖子非說山珍宴該用百年竹露蒸靈菌，她偏要把山下買來的蜜棗塞進去，美其名曰“入鄉隨俗”。

“主上最厭俗禮。”青崖子的半虛體在灶邊飄著，袖擺帶起幾縷輕煙，“當年玄霄閣送千年冰蠶錦，他轉手就墊了劍架。”

謝清棠用木筷戳了戳糖瓜，糖漿在筷尖拉出透亮的絲：“可主上今日沒說不擺。”她抬眼望向外間，林淵正倚著廊柱擦劍，月光落進他眉峰，將輪廓浸得柔和了些。

方才在石室里，他摸劍穗時指節微頓的模樣，她可瞧得清楚——那野菊是今早她趁他不注意系上的，歪歪扭扭倒比那些正經裝飾可愛。

“上菜。”林淵的聲音像片落進深潭的葉，輕卻沉。

他起身時腰間劍穗輕晃，野菊在燭火里泛著暖光。

靜院正廳的石桌上很快擺滿了青瓷盤：清燉竹蓀浮著碎玉似的菌蓋，蜜棗嵌在雪耳羹里像紅珊瑚，最中央那盆蒸靈菌，謝清棠到底偷偷拌了半勺蜜——青崖子的虛體在她身后直嘆氣，她卻沖他眨眨眼，把糖瓜推到林淵手邊。

陸云舟是第一個舉杯的。

他著玄色云紋道袍，腰間玉牌刻著玄霄閣三弟子的徽記，起身時帶起一陣沉水香：“早聞劍山主上劍通天地，今日得見墨翎認主，方知‘劍仙’二字絕非虛傳。”他仰頭飲盡，青瓷杯底磕在石桌上發出脆響，“只是這鎮界石……”

“玄霄閣的茶不錯。”謝清棠突然端起手邊茶盞，指尖摩挲著杯沿的冰裂紋，“前日在山下茶棚聽商隊說，北境的狐妖林又鬧了。上月十五，有個獵戶看見三尾狐在啃鎮妖碑，那碑可是前朝劍修用雷火淬的。”她側頭對蘇婉兒笑，“蘇姑娘在玄霄閣待過，可聽過這類事？”

蘇婉兒正捏著筷子戳竹蓀，聞言指尖一顫。

她穿月白衫子，發間插著墨翎劍靈凝的青竹簪，顯得比昨日更清瘦些：“我……我入門時，長老只說封印穩固。”她抬眼望陸云舟，卻見對方正盯著林淵腰間的劍，喉結動了動，“只是前月傳訊，說蒼梧淵的霧氣散了些，能看見里面的斷戟——”

“蒼梧淵是上古戰場。”林淵突然開口，他垂眸撥弄糖瓜上的蜜絲，“斷戟上刻著‘誅妖’二字，是我前世斬的第一柄劍。”

陸云舟的酒杯頓在半空。

他原想借鎮界石引林淵談劍山秘術，此刻卻覺后頸發涼——那話輕描淡寫，可“前世”二字像根細針，扎得他心里發疼。

玄霄閣典籍里說劍尊轉世后失了記憶，可眼前人分明記得斬第一柄劍的事。

謝清棠夾了塊蜜棗放進蘇婉兒碗里：“大庸國的史官手記里記過，蒼梧淵的霧氣是封印的一部分。若霧氣散了……”她頓了頓，“怕不是有人想把里面的東西放出來？”

蘇婉兒的筷子“當”地掉在桌上。

她望著陸云舟，對方正端起茶盞掩住表情，喉結卻在茶盞后急促滾動。

前世她死時，玄霄閣的長老就是這樣，明明知道妖物要破封，卻忙著搶她手里的《大荒異志》——原來他們不是不知道，是故意……

“主上。”陸云舟強笑著重新舉杯，“在下多飲了兩杯，說些胡話。劍山的靈菌實在妙，不知這蒸法——”

“靈菌蒸法？”林淵忽然起身。

他的影子在燭火里拉得很長，像道橫在眾人面前的劍。

靜院的燭火驟然熄滅，七十二道劍氣從他周身騰起，在頭頂凝成劍網，“玄霄閣對劍山感興趣，不如親自去禁地看看？”

劍氣裹著寒意撲來。

蘇婉兒被壓得膝蓋發軟，扶著桌沿才沒栽倒；陸云舟的道袍被劍氣割出幾道細痕，額角沁出冷汗——他分明記得典籍里說劍尊轉世后境界跌落，可這劍氣……分明是劍仙才能有的威壓！

“敢不從命。”陸云舟咬著牙笑，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他偷眼去看隨從，那兩個穿灰衣的修士正縮在角落，喉結動了動——他早讓他們在腰間系了引魂鈴，等夜深入靜……

“清棠。”林淵轉身時，劍氣驟然收進袖中。

燭火重新亮起，他伸手把糖瓜推到謝清棠面前，“你昨日說蜜棗甜。”

謝清棠望著他眼底極淡的笑，忽然明白方才的劍氣是做給陸云舟看的——林淵早看透了對方的心思，卻偏要逗著玩。

她夾起糖瓜咬了一口，甜得瞇起眼，趁人不注意在桌下踢了蘇婉兒一腳：“今晚月亮好，蘇姑娘陪我去后山摘野菊？”她聲音輕得像片云，“有些話，得在月光底下說。”

蘇婉兒望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臨死前，也是這樣一雙眼睛，舉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瓜說：“等我寫完《大荒異志》，帶你去吃南境的荔枝。”她鼻子一酸，重重點頭。

夜漸深時，眾人各自回房。

陸云舟摸著腰間的引魂鈴，聽著窗外蟲鳴，等了半柱香才輕手輕腳推開窗。

月光落在他玄色道袍上，像染了層霜。

他回頭看了眼床上隆起的被角——那是用衣物堆的，足夠瞞過守夜的青崖子。

“三師兄。”兩個灰衣修士從樹后閃出來，腰間鈴鐺隨著動作輕響，“禁地的方位……”

陸云舟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劍峰，喉間泛起腥甜。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符——那是長老用玄霄閣鎮派寶鼎祭煉的，專門破劍山的結界。

只要拿到鎮界石的秘密，玄霄閣就能取代劍山，成為新的天下之主……

他沒注意到，靜院的竹簾后，謝清棠正托著腮看他。

月光落在她發間的銀簪上，那是方才蘇婉兒塞給她的——說是在陸云舟行李里翻到的，刻著“引魂”二字。

她轉著銀簪笑，指尖沾了點糖瓜的蜜，在窗紙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野菊。

林淵的房間就在靜院東側。

他倚在窗前擦劍，聽著窗外漸遠的腳步聲，嘴角動了動。

劍穗上的野菊被夜風吹得輕晃，他伸手碰了碰，忽然想起謝清棠白天說的話：“宴席要擺得熱鬧，才能看清誰藏了刀。”

刀？他低頭看劍，劍鳴輕響，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