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站在斷劍崖前，指尖抵著鎮界石上那道新裂的紋路。

晨霧未散時，他便察覺封印震動比昨日更急，像是被什么力量從深處推著撞向結界——千年了，那些被封在劍中的妖物，終究還是等不及要重見天日。

“主上。“青崖子的虛影從石縫里滲出來，腰間的銅鈴隨他動作輕響，“謝姑娘和蘇姑娘在靜院等您。“

林淵垂眸看了看腰間的劍，劍穗被風卷得掃過手背。

昨日謝清棠蹲在竹叢里摘野菊，說要編成花環掛在劍鞘上，他嫌麻煩沒應，此刻倒覺得那抹明黃的影子，比這滿山的冷白劍峰鮮活許多。

靜院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謝清棠的聲音先飄了出來：“蘇姑娘莫要擔心，我昨日翻了劍山的古籍，試煉之地雖叫'試煉'，倒更像...像林淵用來篩篩石頭的篩子——“她頓了頓，大約是看見林淵進來，尾音軟了些，“篩出真心向道的人。“

蘇婉兒正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她抬眼時，睫毛上還掛著晨露似的水光：“可玄霄閣說劍山試煉......“

“玄霄閣的話，你信了多久？“謝清棠端起茶盤，青瓷盞在她掌心轉了個圈，“信到他們把你當誘餌丟去引妖，信到你躲在破廟啃冷饅頭時，他們的飛舟從頭頂掠過連片瓦都沒掀？“

蘇婉兒的指尖抖了抖，忽然松開攥皺的衣角。

她望著林淵腰間的劍，那劍鞘上纏著的舊紅繩，和她在玄霄閣藏經閣見過的劍尊畫像上的一模一樣。

“我...我想試試。“她聲音輕，但很穩。

林淵在門檻處停了步。

風掀起他的衣袖，露出腕間一道極淡的疤痕——前世被妖爪劃的，當時他抱著斷劍坐在血里，聽著遠處傳來女史官的聲音，也是這樣，輕輕的，卻像把刀，劈開了他心里千年的冰。

“隨我來。“他轉身走向后山，靴底碾碎幾片竹葉，“試煉之地在劍冢深處，過三關，成則留，敗則退。“

謝清棠跟上時，發間的野菊蹭到他的肩。

他沒躲，只垂眼看見她鞋底沾著的泥——定是今早又偷偷去了山下菜畦，說要“考察劍山土壤適不適合種糖瓜“。

劍冢的石門在三人面前緩緩打開，門內涌出的寒氣裹著鐵銹味。

蘇婉兒打了個寒顫，謝清棠卻眼睛發亮，摸出袖中半塊蜜餞塞進嘴里：“《大荒異志》里說劍山劍冢藏著上古劍魄，今日總算能親眼——“

“第一關，心鏡幻境。“林淵的聲音打斷她，“進去后，你們會看見最害怕的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謝清棠發頂翹起的碎發，“怕什么，便會看見什么。“

謝清棠的蜜餞在嘴里化了一半。

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被妖物按在石壁上，血順著下巴滴在《大荒異志》殘卷上，墨字被泡開，像團團黑血。

那時她最怕的，不是疼，是再也寫不完這本志。

石門內的霧氣突然翻涌，蘇婉兒的身影先被卷了進去。

林淵伸手要攔謝清棠，卻見她沖他笑了笑，主動踏進霧里：“我可不怕。“

霧散時，謝清棠站在一片焦土上。

遠處是燃燒的宮闕，大庸國的龍旗被燒得只剩半幅，她懷里抱著一摞竹簡，指尖沾著血——和前世一模一樣。

“寫啊！“身后傳來妖物的嘶鳴，“把你看見的都寫下來，等你寫完，便剜了你的眼！“

謝清棠的手在抖。

她望著竹簡上未干的墨跡，前世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她跪在妖窟里，筆桿斷了三根，血滴在“燭九陰“三個字上，然后是劇痛，然后是黑暗。

“謝姑娘！“

蘇婉兒的聲音從霧里傳來。

謝清棠轉頭，看見蘇婉兒被玄霄閣的同門圍住，他們的劍指著她，掌門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引妖不力，逐出師門。“

“他們不要你，我要。“謝清棠沖過去，抓住蘇婉兒的手腕，“我要你和我一起寫《大荒異志》，寫劍山，寫我們見過的光。“

蘇婉兒的眼淚砸在她手背上。

兩人的掌心都在冒汗，卻握得死緊。

霧氣突然開始消散，謝清棠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還有蘇婉兒帶著哭腔的笑：“我...我看見你了，你在沖我伸手。“

第二關的石壁上刻著“萬劍“二字。

林淵站在石臺前，指尖輕叩，七十二口青銅劍從石壁里飛出，懸在兩人頭頂。

“這關考的是...守心。“他說，目光掃過謝清棠發白的唇——她剛才在幻境里攥得太用力，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劍鳴如雷，心若亂，便敗。“

第一聲劍鳴響起時，蘇婉兒的膝蓋就軟了。

那聲音像根細針，直往她耳朵里鉆，她仿佛又回到玄霄閣的演武場，同門的嘲笑、掌門的冷臉，全混在劍鳴里往她腦子里撞。

“守心訣。“謝清棠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根釘子釘進亂響里，“《大荒異志》卷七，'心若磐石，萬法不侵'，吸氣——“她抓住蘇婉兒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跟著我，吸氣，呼氣。“

林淵的指尖在石臺上輕點。

劍鳴突然拔高，青銅劍的影子在兩人臉上投下交錯的光。

他看見謝清棠的額頭沁出冷汗，卻仍在一字一句念著口訣；蘇婉兒的睫毛在抖，可后背慢慢挺直了，像株被風雨壓彎又撐起來的竹。

第三聲劍鳴消散時，七十二口青銅劍同時歸鞘。

林淵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坐在斷劍堆里，女史官也是這樣，攥著他染血的手，說要給他念剛寫的詩。

第三關是間空蕩的石室，中央擺著塊黑玉臺。

林淵說：“劍魂在玉臺之下，認主只認...敬劍之人。“

蘇婉兒深吸一口氣，走上前。

她的手剛碰到玉臺，黑玉突然泛起青光。

謝清棠湊過去看，見玉臺表面浮起細密的紋路，像極了蘇婉兒剛才在幻境里攥皺的衣角——只是現在，那些褶皺都被理平了。

“嗡——“

一聲清越的劍鳴從玉臺底傳來。

謝清棠被震得后退半步，卻見蘇婉兒的指尖滲出血珠，滴在玉臺上。

青光突然暴漲，一道虛影從玉臺里升起來，是個穿青衫的少年，腰間懸著柄無鞘的劍。

“墨翎。“林淵的聲音里有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軟，“劍山十二劍靈之一，上一次認主，是三百年前。“

墨翎的虛影沖蘇婉兒行了個禮，然后沒入她眉心。

蘇婉兒睜開眼時，眼底泛著淡青色的光，她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又驚又喜：“我...我能感覺到它，在說'終于等到你'。“

林淵轉身走出石室。

風從崖口灌進來，他望著遠處被夕陽染成金紅的劍峰，忽然覺得那些千年不變的冷白，好像多了點暖。

“主上。“謝清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得意的笑，“蘇姑娘成了，是不是該擺個宴席？

我昨日見山下有賣蜜棗的，甜得很——“

林淵沒回頭，卻伸手摸了摸腰間的劍穗。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朵野菊，被謝清棠用紅繩系得歪歪扭扭。

他嘴角動了動，輕聲道：“隨你。“

山腳下的靜院已經飄起炊煙。

蘇婉兒跟著墨翎的虛影學劍，劍尖挑起的落葉打著旋兒飛上天。

謝清棠蹲在灶前扇火，被煙嗆得直咳嗽，卻還在和青崖子爭論“糖瓜該蒸還是該烤“。

林淵望著這一切，忽然聽見鎮界石又震動了一下。

但這次，他沒再皺眉。

他摸了摸腰間的劍，劍鳴輕響，像是在說：“你看，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