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雨夜的轉折
- 驚鴻一瞥的茶香
- 讀客書生
- 3755字
- 2025-07-08 23:09:36
晨霧未散,雨點敲打著空調外機,李驚鴻醒了。
他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雨影,想起昨晚那條暴雨預警。枕邊的錫罐泛著冷光,罐身刻著櫻花紋路,邊緣已被磨得發亮——三年前母親從臺灣寄來的凍頂烏龍,他一直沒拆。
手機屏幕亮起,祖父的消息刺進混沌的意識:“松風齋的訂單今日完成。勿忘。”
驚鴻把手機扣在枕下,聽見自己的呼吸混著雨聲,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回蕩。墻角的藍傘斜倚著,傘面印著圣家堂的尖頂,母親去年從西班牙寄來的,傘骨上還纏著褪色的緞帶。
暴雨將會展中心澆成了霧蒙蒙的玻璃盒子。
李驚鴻踩著水洼沖進三號館,鞋尖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展位上方漏水,啪嗒啪嗒砸在枯山水沙盤里,細沙被砸出一個個小坑。他伸手去擦青瓷水盂,指尖一滑——
瓷片碎了一地。
“碎碎平安!”
帶著異國腔的中文混著銀鐲的叮當聲。雅絲敏蹲下身,杏色長袍垂落,發間的銀茶針晃出細碎的光。
“這么早就來了?”驚鴻的指尖被瓷片劃破,血珠滲進沙盤。
“聞到雨的味道就睡不著。”她掏出繡著椰棗樹的手帕按住傷口,另一只手已經抓起錫罐,“臺灣的茶?有蜜桃香,還有烤杏仁的味道。”
驚鴻看著她沾著茶漬的指尖,想起昨夜祖父用戒尺敲打茶桌的聲音:“祖父說茶不該有雜味。”
雅絲敏笑出聲,銀鐲撞出歡快的節奏:“我們摩洛哥小孩學泡茶,都是趁大人午睡時,把肉桂棒偷偷塞進茶壺里。”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目光落在墻角的藍傘上:“那把傘……和你不太相稱。”
驚鴻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傘面上巴塞羅那的陽光與館內陰翳的雨幕形成鮮明對比。
王主任舉著喇叭沖進來,聲音被雨聲撕碎:“紅色預警!現在清場!”
雅絲敏攥緊手中的沙漠玫瑰,指節泛白:“我的茶具還沒擺好……”
驚鴻抓起錫罐追過去:“等等!”
暴雨在穹頂炸響的瞬間,他擰開壺蓋,蜜桃香混著玫瑰氣息撲面而來:“用這個煮茶,雷雨天喝,能暖和些。”
雅絲敏的眼中泛起漣漪,比任何時候都明亮。她解下發間的銀茶針,挑起幾縷發絲別到耳后:“我知道個秘密配方,需要……”
整座展館突然陷入黑暗。
驚鴻摸到手機,手電筒的光束刺破黑暗,照見雅絲敏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遠處傳來玻璃爆裂的巨響,他下意識用身體護住茶席,錫罐里的茶葉沙沙輕響,像極了童年那把藍傘撐開的聲音。
暴雨更兇了,像被激怒的野獸。
“三號館西側滲水!所有人撤離!”
“我的香料!”雅絲敏的明黃色裙擺翻飛,朝展位狂奔。驚鴻緊隨其后,手機的光束劈開黑暗,照見她展位上方暈開的水漬,像一朵灰色的云,正朝香料箱蔓延。
她手忙腳亂地拖拽箱子,一袋肉桂滑落,被雨水浸透。驚鴻抄起防水布遮蓋,轉身時手肘撞向雕花銅壺——
銅壺滾落在地,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展館回蕩。
雅絲敏僵住了。
她撲過去將銅壺摟在懷里,手機冷白的光線下,壺嘴處裂開一道猙獰的痕。
“這是祖母留給我的……”她的手指輕撫裂痕,聲音哽咽,“從馬拉喀什到巴黎,再到中國,它一直陪著我……”
驚鴻喉嚨發緊:“我……對不起。”
雨聲愈發急促。
“先搶救東西吧。”許久,雅絲敏沙啞著嗓子說。她迅速抹了把臉,重新投入搬運,發梢滴落的水珠混著淚水,在波斯地毯上暈開深色的痕。
驚鴻的茶具不多,很快收拾完。返回時,他看見雅絲敏咬著嘴唇搬一個沉重的木箱。
“讓我來。”他伸手接過,箱子邊角已被雨水泡軟。
箱底突然斷裂,金屬器皿傾瀉而下,重重砸在他腳背上。劇痛襲來,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地。
“驚鴻!”雅絲敏的驚呼帶著哭腔。她卷起他的褲腳,腳踝已腫起,青紫的瘀傷擴散。
她從長袍暗袋里掏出布包,倒出琥珀色的精油:“薄荷配月桂,消腫。”
冰涼的液體觸到皮膚,驚鴻疼得一顫,隨后是薄荷的清涼混著月桂的溫熱,滲入傷處。
“你學過醫?”他咬牙問。
“祖母教的。”她專注按壓穴位,“在沙漠里,會治傷比會念書重要。”
應急燈亮起,昏黃的光線下,雅絲敏的杏色長袍沾滿水漬和泥污,發間的銀茶針早已不見,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
“試著站起來?”她攙扶他,嬌小的身軀卻有驚人的力量。
他剛把重量放在右腳,鉆心的疼痛讓他險些摔倒。雅絲敏立刻攬住他的腰,雨水、薄荷與藏紅花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醫務室。”她不容拒絕地架起他,“你的腳再不管,明天該穿駱駝靴了。”
雨聲如雷,敲打著空蕩的走廊。
醫務室里,雅絲敏翻出冰袋和繃帶,動作麻利地包扎。“你常受傷?”驚鴻強忍疼痛打趣。
她耳尖泛紅:“在巴黎念書時,總裝病逃課……”
“去茶館偷師?”
“被你發現了!”她抬頭笑了,眼睛彎成月牙,“為了學調香料茶,我在塞納河畔洗了三個月盤子。”
笑聲漸歇,她突然輕聲問:“你呢?也反抗過嗎?”
驚鴻望著窗外的雨幕:“十二歲那年,父母離婚。父親把我丟給祖父,說要接受'正統'教育。”他頓了頓,“從那以后,連呼吸都要按規矩來。”
雅絲敏的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驚鴻一顫,卻沒抽回。雨聲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遠處的雷聲,奏出陌生的韻律。
消毒水的氣味中,驚鴻盯著銅壺上的裂痕:“杭州有家老字號,能用鋦瓷……”
“它已經是最好的樣子了。”雅絲敏指尖撫過壺身的玫瑰雕花,銀鐲輕碰,像沙漠駝鈴,“就像你墻角的那把傘,裂痕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雨聲驟然加急,驚鴻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母親視頻時總把鏡頭轉向陽臺,說西班牙的茉莉開了,卻從不提相框里被撤下的全家福。
“這壺泡過祖母最后一頓茶。”雅絲敏輕笑,眼角泛起水光,“她臨終前手抖得厲害,茶湯灑了半桌,可那杯茶……比任何時候都甜。”
驚鴻無意識摩挲袖口的茶漬,那些被祖父訓斥“不成體統”的母親來信,突然在記憶里鮮活起來。
“我媽每年寄的茶葉,都被我藏在床底。”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直到十六歲那年,祖父在灶里發現了茶罐。”
雅絲敏的手帶著薄荷精油的涼意:“所以今天你帶著這罐茶來,是想讓茶香替你說話?”
窗外閃電劈亮天際,銅壺裂痕像道金色的河。驚鴻拿起壺,破損的壺嘴硌著掌心:“用它煮茶吧,就現在。”
雅絲敏的眼睛亮起來,翻出干枯的沙漠玫瑰,花瓣簌簌落在驚鴻纏著繃帶的腳踝旁:“要配最燙的水,讓香氣像撒哈拉的風一樣沖出來!”
熱水注入銅壺,雅絲敏倒茶的手腕先揚后壓,茶湯劃出優雅的弧線,和祖父教的“平如鏡”截然不同。
第一口茶入喉,苦澀像未化的雪,卻在舌根泛起奇異的甜。驚鴻嗆得咳嗽,雅絲敏暢快地笑:“這才是生活的味道!”
第二杯茶湯泛起粉霧,她往他手里塞了塊方糖:“祖母說,加糖要趁茶最燙的時候,就像抓住愛情最好的時機。”
最后一杯茶顏色清淺,卻在唇齒間留下綿長的回甘。雅絲敏傾斜銅壺,最后一滴茶湯墜入紙杯:“裂痕會記住每一滴水的溫度,人也該記住……那些藏在規矩背后的真心。”
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從云層破洞漏下,在銅壺裂痕處折射出細碎的光。驚鴻望著杯中的倒影,那個總板著臉的自己,此刻竟帶著從未有過的笑意。
“明天,”他晃著紙杯,茶湯在光影里流轉,“我要用紫砂壺煮一壺沒有規矩的茶。”
雅絲敏歪頭湊近,發間橙花的香氣混著茶香:“那我可要帶放大鏡來,看看'李大師'的叛逆是什么滋味!”
兩人的笑聲驚飛窗外的麻雀。
遠處傳來工作人員的呼喊,尾音被穿堂風扯得斷斷續續。驚鴻撐著鐵架慢慢起身,砸傷的腳背還在隱隱作痛,像是有根細針在皮肉里反復攪動。雅絲敏立刻伸手攙住他的胳膊,她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布料滲進來,驚得他不自覺繃緊了肌肉。
積水在走廊蜿蜒成河,倒映著裂開云隙的天空。兩人踩著水洼往回走時,驚鴻注意到雅絲敏的杏色長袍下擺沾滿泥點,發梢還滴著水,卻依然把大部分力氣都用在支撐他身上。經過消防栓鏡面時,他瞥見并肩的倒影——一個跛著腳,一個歪著肩,像幅荒誕的水墨畫。
推開展館大門的瞬間,潮濕的茶香混著香料的辛味撲面而來。驚鴻的茶席像片被暴雨打濕的宣紙,素白桌布皺成一團;而雅絲敏的展位堪稱狼藉,波斯地毯泡得發脹,幾袋香料袋癱在水里,藏紅花的紅色在積水里暈染開來,像打翻的血。
她跪坐在地毯上扒拉箱子,長發垂落遮住整張臉,只露出一截泛白的后頸。驚鴻喉嚨發緊,盯著她背上深色的水漬:“是我...沒看好銅壺。”
“噓——”雅絲敏突然回頭,沾著水珠的睫毛下,眼睛亮得驚人,“在馬拉喀什,只有被雨水澆過的香料,烤出來才最香。”她舉起開裂的銅壺輕輕搖晃,壺嘴漏出的水滴在掌心聚成小小的月牙,“你聽,它現在會唱歌了。”
驚鴻彎腰撿起浸透的香料袋,肉桂混著雨水的氣息沖進鼻腔,嗆得眼眶發酸。就在這時,手腕突然被握住,雅絲敏的指甲輕輕刮過他掌心結痂的傷口,帶起一陣細密的癢。“什么時候劃的?”她的呼吸掃過他手腕內側,驚鴻猛地抽手,卻被攥得更緊。
精油涂在傷口上的刺痛讓他倒抽冷氣,薄荷混著某種草藥的氣味里,他突然看清雅絲敏眼下的烏青——原來她睫毛投下的陰影,藏著整夜未眠的疲憊。她專注涂抹的樣子,和方才檢查香料時如出一轍,舌尖無意識抵著虎牙,像是要把所有擔憂都揉進這瓶小小的精油里。
“額頭。”冰涼的手背突然貼上他的皮膚,驚鴻下意識后仰,卻撞進一片橙花香氣里。雅絲敏的瞳孔微微收縮:“燙得像剛煮過茶的銅壺。”
“真沒事。”驚鴻別開臉去收拾散落的茶則,金屬柄在掌心滑得厲害。他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聲,知道她還在盯著自己,后背泛起細密的汗,混著雨水的涼意,像被架在火上慢烤。
夕陽終于刺破云層時,驚鴻正彎腰去夠最后一袋香料。天旋地轉來得毫無預兆,他伸手去抓桌沿,卻只攥住一把空氣。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聽見雅絲敏撕裂般的驚呼,聞到熟悉的橙花香混著鐵銹味,還有遠處傳來的,銅壺墜地的悶響——這次,不知道又是哪道裂痕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