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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沖突與偏見

晨霧還沒褪盡,檐角的雨珠就開始往下墜。李驚鴻跪坐在茶室榻榻米上,膝蓋早已被磨得有些發麻,卻不敢挪動分毫。青竹被雨珠砸得發顫,細碎的聲響裹著紅泥小火爐里水沸的嗚咽,像誰在耳邊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他盯著壺嘴騰起的白霧,數到第七縷散開時,身后木屐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就來了,篤篤,篤篤,像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水老了。”老李的聲音從紙拉門后鉆出來,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的鐵片。驚鴻抬眼時,正撞見祖父站在門影里,藏青羽織上的家紋在晨光里泛著暗金,那是李家三代傳下來的紋樣,針腳里都浸著茶漬的顏色。祖父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兩簇寒星,直勾勾釘在沸騰的水壺上,仿佛那翻滾的水汽里藏著什么大逆不道的東西。

驚鴻的手腕猛地一抖,茶筅在茶碗沿磕出清脆的響。“祖父今天來得早。”他說著,指尖飛快去撤陶壺,滾燙的水珠濺在掌心,燙得他指節都縮了縮,卻不敢甩動——祖父最恨泡茶時手忙腳亂,說那是對茶神不敬。

老李踩著榻榻米走進來,和服下擺掃過墻角的青瓷花瓶,瓶身上的裂紋是驚鴻小時候打碎的,祖父用金漆補了,此刻在晨光里像條細細的金線。“展會頭日,見了些什么人?”老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驚鴻知道這是在問他茶道上有沒有長進。

茶筅攪動茶湯的動作頓了半秒。驚鴻望著碗里漸漸浮起的雪沫,想起昨日那位京都來的白發老者。老人品茶時閉目品味良久,最后告訴自己,茶道不要太在意對錯。“遇著位京都來的先生,”他低聲說,“他瞧出了徑山的門道。”

“哦?”老李枯瘦的手指搭上墻上“和敬清寂”的匾額,指腹擦過微微發脆的宣紙,那是太爺爺親筆寫的,邊角都卷了毛邊。“他說什么了?”

“說……形制是正宗的。”驚鴻垂著眼,把茶碗轉了半圈,茶湯晃出細密的漣漪,映著祖父鏡片后閃爍的光。他沒出說那老者真正的評價:“茶道講究'一期一會',每一次相遇都是獨一無二的,但你太刻意。”

老人喉間滾出一聲悶哼,像是寒冬里冰面裂了道縫。“李家三代守著這方茶席,一針一線都不能錯。”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那些花里胡哨的新花樣,不過是些沒根的浮萍,遲早要被雨打風吹去。”

手機在懷里震動時,驚鴻剛把茶筅放進桐木盒。那盒子是用百年桐木做的,帶著淡淡的木香,是他十五歲生日時祖父給的。屏幕亮起,王主任的名字刺得他眼眶發酸——昨天在展會后臺,王主任還拍著他的肩說“年輕人要多學學新東西”。

“什么?投訴?”驚鴻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茶盤邊緣,青瓷水盂晃出一圈圈驚慌的漣漪,里面的清水濺出來,打濕了榻榻米,暈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我馬上到。”

老李的拐杖“咚”地杵在地板上,那是紫檀木的拐杖,頂端鑲著塊墨玉,是用太爺爺用過的茶碾子改的。“出了什么事?”

“摩洛哥展位的音樂太吵……”驚鴻攥著手機的手在抖,指腹按在屏幕上,都按出了紅印。他想起昨天路過摩洛哥展位時,撞見雅絲敏穿著明黃的裙擺,像團跳躍的火焰,她遞來的薄荷茶甜得發膩,杯沿還沾著片薄荷葉,“組委會讓我去協調。”

老人的嘴角撇出個冷笑,皺紋堆在眼角,像干涸的河床。“我早說過,”他的聲音里裹著冰碴子,“把茶道館和雜耍攤子擺在一起,遲早要被那些野路子臟了清凈。”

雨絲斜斜掃進三號館時,驚鴻的木屐在水磨石地面打滑。他跑得急,和服下擺都濕了,貼在小腿上涼颼颼的。遠遠就看見雅絲敏被幾個人圍著,她穿的寶藍長袍沾了雨,卻依舊挺括,像沙漠里頑強的風滾草。她揮舞著手臂,銀鐲叮叮當當響,中文里夾著阿拉伯語,語速快得像蹦豆子:“在馬拉喀什,茶就是要伴著鼓聲喝的!沒有鼓點,茶怎么能活過來?”

“這里是國際會展中心,不是摩洛哥市集!”王主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公文包被他捏得變了形,“再不停,我只能請保安來了!”

驚鴻擠進人群時,雅絲敏的目光“唰”地就粘住了他。她發梢滴著水,睫毛上掛著細密的雨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驚鴻先生!”她的聲音里帶著委屈,又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你來說說,茶難道只能安安靜靜的嗎?”

所有視線都壓在驚鴻肩上,他后背瞬間滲出冷汗。祖父的拐杖聲仿佛還在耳邊響,可眼前雅絲敏的眼睛亮得驚人,像他在撒哈拉紀錄片里見過的星星。他想起昨天那杯薄荷茶,甜得發膩,卻帶著陽光的溫度,和祖父的茶完全不同,卻也沒那么討厭。“茶道確實講究靜……”他艱難地開口,看見雅絲敏的笑容一點點僵在臉上。

“但……”驚鴻摸向袖中的紫砂壺,壺底的“李”字硌著掌心,那是他親手刻的,刻得太深,現在還能感覺到凸起的棱角,“文化本來就該有不同的樣子。”他轉向王主任,“要不這樣,讓摩洛哥展位定幾個時段表演,其他時間保持安靜,您看行嗎?”

王主任摩挲著下巴,半天沒說話。雅絲敏卻突然湊近,驚鴻聞到她發間混著雨水的橙花香,那是馬拉喀什市集上最常見的味道,他在香料手冊上見過。“原來‘和敬清寂’,”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狡黠的笑,“也能變通啊。”

人群散開后,雅絲敏跪坐在波斯地毯上調試音響。那地毯上織著沙漠的圖案,駱駝和棕櫚樹的紋樣被雨水打濕,顏色深了幾分。她低垂著睫毛,銀鐲隨著擰旋鈕的動作輕輕響,像風鈴在搖。驚鴻站在兩展位交界的風口里,風卷著雨絲打在臉上,他看著自己的影子被頂燈拉得很長,和她身后銅壺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兩棵長到了一處的樹。

“你昨天嘗了我的茶。”雅絲敏突然開口,指尖還在屏幕上滑來滑去,“在我們那兒,茶香要混著笑聲才能飄得遠。”她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像盛著蜜,“你祖父的茶,太安靜了,像睡著了。”

驚鴻的喉頭發緊,想起昨夜那杯茶。陶杯里的薄荷茶冒著熱氣,雅絲敏說那是她母親教的做法,要放三勺糖,“甜到心里才能忘記苦”。“或許……可以換種方式展示。”他含糊地說,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回應她。

“茶不是標本!”雅絲敏猛地轉過身,雕花銅壺磕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她胸口起伏著,耳垂上的銀飾跟著顫,“當薄荷不再伴著鼓點跳舞,肉桂失去了市集的煙火氣,這茶就死了!”她盯著驚鴻的眼睛,“你守著規矩,卻不知道茶是活的,它會呼吸,會唱歌。”

這話像根茶筅,在驚鴻的心湖里狠狠攪了一下。他想起小時候練注水,祖父拿著戒尺站在旁邊,角度偏了半分就打下來,手腕上的紅痕要好幾天才消。那些被反復糾正的動作,被刻進骨子里的規范,此刻突然變得冷冰冰的,像結了冰的湖面。

“我該準備迎客了。”驚鴻別開臉,去收拾茶巾。那茶巾是用祖傳的織法做的,米白色,上面繡著細小的茶芽,他每天都要熨三遍,不能有半點褶皺。身后傳來鐵盒開啟的輕響,帶著股辛香。

“接著。”雅絲敏把個小鐵盒塞進他掌心,盒子是黃銅的,邊角磨得發亮。肉桂的香氣混著她手心的溫度傳過來,暖烘烘的。“這是馬拉喀什市集最搶手的香料,”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本來想和你玩個調茶游戲的,看看你的抹茶加了肉桂,會不會像沙漠里的月亮。”

驚鴻的手指下意識收緊,卻在觸到她掌心的薄繭時松了勁。那繭子和他掌心的很像,都是常年握茶具磨出來的,只是她的更淺些,大概只是年輕。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展廳的穿堂風卷著細雨掠過,把他袖口沾著的橙花香吹得四散,像誰悄悄撒了把花瓣。

“驚鴻啊,你這小子還是這么悶。”趙先生的笑聲突然冒出來,驚得驚鴻差點把鐵盒掉在地上。趙先生是茶道協會的老顧問,拄著根烏木拐杖,杖頭雕著個小茶壺。他的目光掃過雅絲敏留在地毯上的水漬,那水漬彎彎曲曲的,像條小溪。“這位姑娘是?”

“我是摩洛哥來的茶藝師,叫雅絲敏。”雅絲敏跪坐在地,行了個西式的鞠躬,銀鐲撞出一串清脆的響,像彈了個五聲音階。“趙先生知道嗎?我們的薄荷茶要倒三次——”她突然抓起驚鴻案上的茶筅,當作銅壺比劃著,“第一次要快,像被駱駝踢了屁股;第二次要慢,甜得像偷親心上人;第三次啊……”她狡黠地眨眨眼,“要慢慢倒,配著月光喝,像媽媽哼的搖籃曲。”

趙先生笑得直拍大腿,拐杖都差點掉了。“好個會說話的丫頭!”他指著驚鴻,“你看看人家這茶道,活泛得很!”

驚鴻遞熱水壺的手頓了頓。雅絲敏接過去時,他瞥見她虎口處有塊淡褐色的燙痕,形狀竟和自己常年握紫砂壺的印記差不多。那是去年燒水壺時燙的,當時疼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祖父卻說“這點疼都受不住,還想守茶席?”此刻看著雅絲敏的燙痕,那些藏在規矩里的疼,突然有了點不一樣的溫度,像冬日里曬在身上的暖陽。

“下午兩點有場沙漠民謠。”雅絲敏抱著水壺站起來,寶藍長袍掃過驚鴻的枯山水沙盤,帶起幾粒細沙,落在他的木屐上。“曲子里藏著撒哈拉的風聲,”她望著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你……愿意當第一個聽眾嗎?”

展館穹頂傳來雨打玻璃的聲音,噼里啪啦的,像誰在彈鋼琴。驚鴻望著她發間別著的彩燈碎片,那是昨天展會裝飾剩下的,閃著細碎的光。他忽然想起兒時在西班牙的陽臺,母親給他泡的檸檬紅茶。玻璃杯里的檸檬片浮浮沉沉,母親說“茶是用來暖手的,不是供在神龕上的”。那時他不懂,只覺得那茶酸溜溜的,不如祖父的抹茶醇厚。他低頭摩挲著掌心的肉桂鐵盒,突然發現盒蓋上刻的阿拉伯文彎彎曲曲的,竟和祖父寫的“和敬清寂”有幾分像,都是一筆一劃,藏著認真。

整點報時的電子音剛落,雅絲敏的展位就飄來陌生的旋律。不是昨日喧鬧的鼓點,是嗚咽的弦樂裹著男聲低吟,像沙漠里起了風,嗚嗚咽咽的,帶著股蒼涼。驚鴻手中的茶筅頓在半空,茶湯泛起的漣漪遲遲不散,像誰在水面上畫了個圈。

抬眼望去,雅絲敏換了件素色麻質長袍,跪在波斯地毯中央。她把銀鐲摘了,放在旁邊的銅盤里,動作輕緩得像在捧著易碎的星辰。注水時她手腕微顫,銅壺嘴劃出的弧線比任何時候都柔和,像月牙兒落在水面上。薄荷的清香混著潮濕的雨氣漫過來,竟和他案上龍井的清苦纏在了一起,像兩個說著不同語言的人,突然聽懂了彼此的話。

“這是阿馬齊格人的禱歌。”雅絲敏忽然開口,驚得驚鴻往后退了半步,差點踩翻茶罐。她卻沒看他,依舊盯著茶湯,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游牧人在沙暴里迷路時,就靠唱這首歌找綠洲。”

第一杯茶推過來時,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像剛從晨露里撈出來的。驚鴻抿了一口,苦澀像未化的冬雪在舌尖炸開,他下意識皺了眉,卻在回甘時嘗到點薄荷葉尖的清涼,像雪地里冒出的一抹綠。他望著茶湯里舒展的葉片,突然想起祖父總說的“苦盡甘來”,以前覺得是說茶味,此刻看著雅絲敏專注的側臉,倒像是說別的什么。

“加糖是哄游客的把戲。”雅絲敏往第二杯茶里撒了把玫瑰碎,動作帶著點俏皮,指尖沾了點粉紅。“祖母說,真正的愛情要帶點刺才鮮活,茶也一樣。”甜香混著玫瑰的澀意漫開來,驚鴻想起母親信里夾著的櫻花茶包,粉色的,泡出來的茶甜得張揚,像少女的笑。祖父見了,只說“旁門左道”,把茶包扔進了垃圾桶。

第三杯茶注水的聲音格外長,像誰在輕輕嘆氣。雅絲敏垂眸的樣子,竟和祖父點茶時一模一樣——嘴角抿著,眼神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茶。驚鴻喝了一口,差點嗆住。前調是火燒火燎的焦苦,像被烈日曬了一整天的沙子,卻在喉間慢慢泛起蜂蜜般的甜,最后化作舌根處淡淡的檀香,綿長悠遠。他望著茶湯里旋轉的肉桂碎,突然明白了游牧人為什么要在茶里放那么多香料——在缺醫少藥的沙漠里,茶不只是飲品,是慰藉,是生活里的光,自然要濃烈些,才能扛住風沙。

“你們守著一盞茶找永恒。”雅絲敏擦拭銅壺的動作頓了頓,壺身映出她琥珀色的眼睛,像盛著兩汪湖水。“我們把一生都泡進三杯茶里,苦的,甜的,香的,都得嘗嘗。”

周圍不知何時聚滿了人,連王主任都踮著腳張望,臉上帶著笑。驚鴻卻什么也聽不見,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混著漸漸消散的樂音,在胸腔里撞出一圈圈漣漪,像他碗里晃悠的茶湯。

暮色漫進展館時,驚鴻攥著紫砂壺的手遲遲沒動。往常這個時辰,他早該用滾水燙三遍壺身,把內壁的茶垢洗得干干凈凈——祖父說茶垢是“臟東西”,見了要罵人的。可此刻,他看著殘茶在壺中搖晃,茶水浸潤著內壁的茶山,那些褐色的印記在夕照下竟泛著溫潤的光,像誰用時光畫的畫。

他想起雅絲敏虎口處的燙傷,和自己掌心的老繭形狀相似。想起她銅壺里的甜,祖父茶碗里的苦。想起“和敬清寂”的匾額,和阿拉伯文的鐵盒。原來無論守著怎樣的規矩,愛茶人手上的繭子,心里的熱,都是一樣的。

窗外的雨停了,一縷陽光從云層里鉆出來,落在他的茶盤上,把那把茶筅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連接著過去和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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