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的引擎聲在耳膜深處轟鳴,幾乎要蓋過心跳。城市的喧囂被迅速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郊區山道上愈發清晰的蟲鳴和風掠過樹梢的嗚咽。林默的臉頰緊貼著小橙子汗濕的后背,那混合著機油和青草的氣息,是此刻混亂世界中唯一真實的錨點。膝蓋和手肘的擦傷在顛簸中傳來陣陣刺痛,每一次震動都像在提醒他剛剛逃離的、那個充滿瘋狂和冰冷刀鋒的午后。
“他”是誰?鄭香絕望的嘶吼依舊在腦海中回蕩,像幽靈般纏繞不去。那張被撕毀的海報一角還死死攥在手里,汗水和不知是血還是泥的污漬已經將它浸得軟爛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車速明顯慢了下來。引擎的咆哮轉為低沉的嗚咽,最終停在了山道一個急轉彎的背陰處。巨大的山巖投下濃重的陰影,隔絕了大部分灼熱的陽光,空氣瞬間變得陰涼,甚至帶著一股泥土和苔蘚的濕冷氣息。揚起的塵土在斜射的光柱中緩緩沉降,如同金色的迷霧。
小橙子利落地摘下頭盔,甩了甩被汗水浸透的頭發。汗珠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線滾落,有幾滴沒入白色T恤的衣領,暈開更深的水漬。他跳下車,動作帶著一種林默熟悉的、屬于機械愛好者的利落。
“默子,”小橙子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來時的山路,眉頭緊鎖,“聽著,她……鄭香,她狀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我引開她,你從前面那個廢棄的隧道抄近路回城,明白嗎?”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完全不同于平時插科打諢的樣子。
“引開?她……”林默的聲音干澀嘶啞,他想問鄭香怎么會追上來?靠兩條腿?還是……他不敢想下去。
“別問!”小橙子打斷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林默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焦慮,又像是某種更深沉的擔憂?!八淼揽诰驮谇懊婀諒澫氯?,廢棄很久了,但穿過去就是城西老區,比繞山快得多?!彼贿呎f,一邊快速地從自己沾著油污的牛仔褲口袋里摸索著。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小橙子的反應太反常了。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達指令。而且,他提到鄭香時那種篤定的、仿佛知道她會追來的語氣……
“拿著。”小橙子塞過來一個東西,硬邦邦的,帶著他的體溫。
是半塊巧克力。廉價的代可可脂牌子,包裝紙皺巴巴的,邊角已經有些融化,黏糊糊地沾在指尖。
“補充點體力,你看上去快散架了。”小橙子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試圖緩和氣氛,但這笑容在陰影里顯得格外蒼白無力。他轉身跨上摩托車,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無數遍?!坝涀?,進隧道,一直走,別回頭!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回頭!”他最后深深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里的東西沉甸甸的,讓林默心頭一悸。
引擎再次轟鳴起來,比之前更加暴躁。小橙子猛地擰動油門,摩托車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山下的方向沖去,卷起漫天塵土,瞬間消失在轉彎處。
引開她?靠摩托車的噪音?
林默獨自一人站在山巖的陰影里,手里攥著那半塊黏膩的巧克力。陰冷的空氣包裹著他汗濕的身體,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四周突然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一種巨大的、被拋棄的孤獨感和更深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看向小橙子指的方向——山道下方,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后,隱約可見一個黑洞洞的、仿佛巨獸張口的入口。
隧道。
廢棄的隧道。
小橙子那句“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回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膝蓋的傷口在彎曲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跌跌撞撞地撥開帶刺的灌木,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黑暗的入口走去。每靠近一步,那洞口散發出的陰冷潮濕的氣息就更濃一分,夾雜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混合著霉菌的腐敗氣息。
終于,他站在了隧道口。里面是純粹的、粘稠的黑暗,深不見底。入口處散落著一些碎石和廢棄的施工材料,幾塊腐朽的、寫著“禁止入內”的木板歪倒在一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恐懼像冰冷的水銀,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真的要走進去嗎?
身后,遙遠的山下,似乎隱隱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鳴聲,還有一個……一個尖銳的、仿佛能穿透山巒的、屬于女生的哭喊?那聲音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怨毒,讓林默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是鄭香!
她真的追來了!而且那聲音的方向……似乎正是小橙子引開她的方向!
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理智。進隧道!小橙子說了別回頭!
林默幾乎是閉著眼,一頭扎進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冰冷、潮濕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仿佛跌入了冰窖。隧道內伸手不見五指,絕對的黑暗剝奪了方向感,只有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心跳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回蕩。腳下坑洼不平,碎石和濕滑的苔蘚讓他好幾次差點摔倒。他只能伸出雙手,摸索著冰冷的、布滿水珠和黏膩苔蘚的粗糙洞壁,像瞎子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動。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聞到更濃的土腥、霉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消毒水混合著機油的味道?這味道出現在廢棄隧道里,顯得極其詭異。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不是出口的陽光。那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熒綠色的光。
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加快腳步朝著光亮處走去。光亮來自隧道側壁一個巨大的、被強行破開的裂口。裂口邊緣參差不齊,鋼筋猙獰地扭曲裸露。光亮就是從裂口里面透出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探頭朝里面望去。
眼前豁然開朗,但景象卻讓他瞬間頭皮發麻!
這根本不是天然的山體內部。這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地下空間,一個仍在施工中的、規模驚人的地下建筑!巨大的混凝土支柱如同史前巨獸的肋骨,支撐著高聳的穹頂。地面是未干的水泥和裸露的鋼筋網??諝饫飶浡鴿庵氐姆蹓m、水泥味和那股詭異的消毒水混合機油的氣息。
而光源,來自于墻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懸掛著的、碩大的熒光安全燈。那燈光不是正常的白色或暖黃,而是瘆人的慘綠色,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鬼域。慘綠的光線下,人影綽綽。
是工人。
他們穿著沾滿泥漿和石灰的工裝,戴著橙黃色的安全帽,或推著小推車運送混凝土,或拿著工具敲打著鋼筋,或在操作一些發出低沉嗡鳴的大型機械。人數不少,分布在巨大的地下空間各處。
但詭異之處在于他們的動作。
僵硬。無比僵硬。推車的人,手臂抬起、前推的動作,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敲打鋼筋的人,每一次錘擊都如同慢鏡頭,手臂抬起到最高點會有一個微不可察的停頓,然后才重重落下。操作機械的人,轉動旋鈕的手指關節發出清晰的、“咔噠…咔噠…”的聲響,如同老舊的發條玩偶在運作。
更可怕的是,當林默因為恐懼而呼吸加重時,離裂口最近的一個工人,似乎聽到了動靜,緩緩地、如同提線木偶般,轉動脖頸,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安全帽的帽檐下,陰影遮蔽了大部分面容。但林默清晰地看到,那暴露在慘綠光線下的下巴和脖頸的皮膚——那絕不是活人該有的膚色!那是一種毫無血色的、如同劣質石膏粉刷出來的灰白!皮膚表面甚至看不到毛孔,只有一種死氣沉沉的、光滑的質感。
“咔噠…”那工人的脖子似乎轉動到了極限,發出一聲輕微的、如同齒輪卡住的聲響。他的目光(或者說,安全帽陰影下那兩個深陷的眼窩的方向)似乎鎖定了林默所在的裂口。
一股寒氣從林默的尾椎骨直沖頭頂!他幾乎是連滾爬帶地縮回隧道,心臟狂跳得快要沖破喉嚨!這不是工地!這絕對不是正常的工地!那些“工人”……它們是什么東西?!
他不敢停留,也顧不上膝蓋的劇痛,憑借著本能和對出口的渴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隧道似乎沒有盡頭,只有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身后隱隱傳來的、那些“工人”關節發出的、越來越密集的“咔噠”聲,仿佛有無數生銹的機器在黑暗中蘇醒、追趕。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再次出現了岔路。一條依舊漆黑,另一條向下延伸的斜坡深處,透出一點微弱而昏黃的光芒。
是火光?還是燈光?
林默沒有任何選擇,他本能地朝著那點昏黃的光亮沖了下去。斜坡陡峭濕滑,他幾乎是滑下去的,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這里似乎是負三層?空氣更加陰冷潮濕,消毒水的味道也更濃了。慘綠色的安全燈稀疏了許多,大部分空間被濃重的黑暗吞噬。
而那一抹昏黃的光源,來自前方不遠處一扇虛掩著的巨大鐵門。門是厚重的、銹跡斑斑的金屬,只在中間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椟S溫暖的光線,就從那條縫隙里流淌出來,在這片死寂冰冷的綠色地獄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
門縫里,還飄出一縷極淡的、帶著薄荷清涼的煙草氣息。
里面有人?
林默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是正常的工人?還是……更可怕的東西?但身后黑暗中那些“咔噠…咔噠…”的關節聲響似乎越來越近,他沒有退路了。
他屏住呼吸,強忍著恐懼,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門內是一個相對較小的空間,像是一個臨時的工具間或值班室。墻壁同樣是粗糙的水泥,但角落里堆放著一些蒙塵的儀器箱和工具包。房間中央,一張破舊的木桌上,擺放著一盞樣式古樸的馬燈?;椟S搖曳的光暈,就是這盞燈發出的,溫暖的光芒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照出桌旁坐著的人影。
一個穿著寬大黑色連帽衛衣的男人。
他背對著門口,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擦拭著什么。動作很慢,很仔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線輪廓,寬大的兜帽投下深深的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正拿著一塊柔軟的絨布,反復擦拭著手中一件黃銅色的器物。
那器物反射著馬燈溫暖的光,發出柔和而古舊的光澤。
是一盞懷表。
一盞樣式極其古老、黃銅外殼上雕刻著繁復而神秘花紋的懷表。
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薄荷煙味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來自這個男人身上。
林默僵在門口,進退維谷。他不知道自己闖入了一個什么地方,眼前這個在詭異工地深處、獨自擦拭懷表的黑衣男人,比外面那些“石膏工人”更讓他感到一種源自未知的、毛骨悚然的不安。
就在這時,那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到來。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緩緩地,以一種極其平穩、沒有絲毫關節聲響的流暢姿態,轉過了頭。
寬大的兜帽下,陰影依舊濃重。林默只能勉強看到對方下半張臉的輪廓——線條清晰的下頜,略顯蒼白的薄唇。但男人的目光,林默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般穿透陰影,落在了自己身上。冰冷,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處的恐懼和秘密。
男人沒有開口,只是將手中的懷表輕輕抬起,似乎想看看時間。
就在他抬起手,用拇指推開懷表表蓋的瞬間——
黃銅表蓋內側鑲嵌著的一張小小的、泛黃的舊照片,在昏黃的馬燈光暈下,清晰地映入了林默的瞳孔!
照片上是兩個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肩并肩站在一起,對著鏡頭笑得天真爛漫。她們都扎著可愛的羊角辮,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碎花小裙子。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止!
左邊那個小女孩,圓潤的臉蛋,彎彎的笑眼……那眉眼,那笑容,分明是年幼的鄭香!
而更讓林默血液凍結的是,這個小女孩身上穿的……赫然是他們初中時那套藍白相間的、胸口繡著?;盏摹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