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冬天，寒風凜冽，像無數把小刀刮著裸露的皮膚。劉安生裹緊身上的舊棉袍，提著一個小小的藤箱，踏進了贛州長途汽車站喧囂混亂的候車室。他是奉組織之命，前往省城執行一項秘密任務。空氣中充斥著劣質煙草、汗臭和鄉下人帶來的禽畜氣味，人聲鼎沸，各種方言混雜在一起，嘈雜得令人頭暈。他穿過擁擠的人群，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售票窗口旁略顯空曠的角落，一個穿著深藍色碎花棉襖的熟悉身影，如同磁石般瞬間攫住了他的全部視線！

是楊子！她似乎清瘦了些，但面色紅潤，眼神明亮，曾經纏繞眉宇間的病弱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洗練過的、內斂的堅韌。她獨自一人，背著一個簡單的藍布包袱，安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停靠的車輛。那個襁褓中的囡囡，不見了。

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瞬間貫穿劉安生全身！他幾乎是撥開人群沖了過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楊……楊子同志！”楊子聞聲轉過頭，看到劉安生的瞬間，眼中也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芒，隨即化為溫和的笑意：“劉醫生？！是你！”她的聲音清脆了許多，帶著一絲久別重逢的欣然。

“是我！太好了！你……你身體都好了？囡囡呢？”劉安生急切地問，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邊尋找。“好了！全好了！多虧了你！”楊子用力點頭，臉上洋溢著健康的活力，“囡囡……托付給山里一戶可靠的老鄉了，安全得很。”提到女兒，她眼中閃過一絲母性的溫柔，隨即又恢復了那種平靜的堅定，“組織上有新的任務。”

“那就好！那就好！”劉安生連聲說道，心頭一塊巨石落地，隨即又被更洶涌的浪潮淹沒。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那些在寂靜病房里未曾說出的關切，在離別清晨壓抑的挽留，日日夜夜的牽掛……他看著她依舊美麗卻更顯剛毅的側臉，看著她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睛，一股強烈的沖動讓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傾訴出來。他想告訴她，他從未忘記過天井里那無聲的凝視，從未停止過對她們母女的擔憂；他想告訴她，囡囡的小臉時常在他夢中出現；他想告訴她……

“開往吉安的班車準備發車了！上車的旅客抓緊時間！”站務員沙啞的喊聲如同冰冷的鐵錘，猝然敲碎了這短暫的相逢。

楊子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立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又迅速轉回頭，語速加快：“劉醫生，我的車要開了！”她伸出手，那手依舊纖細，卻不再蒼白無力，帶著健康的溫度，用力地、短暫地握了一下劉安生冰冷的手指。那觸感像烙鐵一樣燙在他心上。

“楊子！”劉安生急切地向前一步，壓抑了半年的、在心中翻涌了無數遍的話語就要脫口而出。他想告訴她這半年來無時無刻的牽掛，想告訴她診所后院那間病房仿佛還留著她的氣息，想告訴她……他對她那份早已超越醫患、超越同志的情愫！他想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哪怕只是多說一句！車門“哐當”一聲關上，引擎發出吃力的轟鳴。透過沾滿泥點的車窗，劉安生看到楊子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轉過頭，目光穿過車窗，準確地找到了站臺上呆立著的他。

隔著骯臟的玻璃，隔著喧囂的人聲和汽車引擎的噪音，他們的目光緊緊交織在一起。楊子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在無聲地說著什么。劉安生讀懂了那唇形：“保重……再見……”她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個溫暖而帶著離愁的笑容，眼神深處，是劉安生永生難忘的、欲言又止的波光。

汽車猛地一顫，噴出一股更濃的黑煙，緩緩開動了。楊子的臉在車窗后漸漸模糊、遠去。劉安生像被釘在了原地，目光死死追隨著那扇車窗。直到汽車變成一個搖晃的黑點，最終消失在公路盡頭揚起的滾滾黃塵里。

寒風卷著塵土和枯葉，打著旋撲在劉安生臉上。他依舊站在原地，手里緊攥著那張去省城的車票，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胸腔里翻騰著巨大的失落和一種難以名狀的鈍痛。所有未能說出口的話，所有深藏心底的洶涌情感，都化作了此刻滿嘴的苦澀。他本該追上去，哪怕只是多送一步！他本該大聲喊出來！然而，理智的韁繩勒住了他沖動的腳步——他有他的任務，她有她的方向。紀律、責任、亂世飄萍的身不由己……像冰冷的鐵鏈鎖住了他的喉嚨和雙腿。

“下一次……下一次見面……”劉安生望著空蕩蕩的公路盡頭，喃喃自語。寒風灌進他的領口，帶來刺骨的涼意，仿佛也吹熄了他心頭剛剛燃起的、那一點微弱的、關于未來的期冀火花。他以為這只是一個短暫的分離，他以為茫茫人海總有重逢之日，他以為總有機會將滿腹心事傾吐。他萬萬沒有想到，贛州公路邊這彌漫著塵土和劣質煤煙味的匆匆一瞥，竟是他此生所見楊子的最后容顏。那句無聲的“保重……再見”，竟是她留給他，唯一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