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赤榴記
- 閩臺夜譚:血淚債簿白話文版
- 李家小肆
- 7667字
- 2025-07-06 18:03:53
民國50年,臺灣
大樹佝僂著背,像一棵被風雨壓彎的老樹,在自家那片日漸蕭索的番石榴園里徘徊。往年這個時候,園子里早該掛滿碩大青翠、飄著清甜香氣的“福氣果”了。傳說吃了他的番石榴容易懷上孩子,所以遠近的果販都搶著來訂貨。可今年老天爺不開眼,雨水少得可憐,果子稀稀拉拉,又小又澀。
“唉……”大樹重重嘆了口氣,駝背顯得更彎了。今天媒婆王嬸又給他介紹了個姑娘,結果人家姑娘遠遠瞧見他佝僂的身影,連面都沒見就走了,只留下一句刻薄的嘲笑:“嫁個駝背?我以后生的孩子豈不是也要成羅鍋?”這話像針一樣扎進大樹心里。他快三十了,家貧人丑,娶妻生子似乎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沮喪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村子后山的僻靜處,從懷里掏出一根粗糙的麻繩,顫巍巍地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他把頭慢慢伸進繩圈,渾濁的淚水滾落下來:“爹,娘……兒子沒用,活著也是累贅……”
就在他準備蹬開腳下石頭時,眼角的余光瞥到不遠處另一棵樹下,似乎也掛著個人影!大樹一驚,猛地抬頭望去——月光下,一個穿著白色粗布衣裳、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子,正踮著腳,把脖子往另一根垂下的布帶里套!
“啊!使不得!”求生的本能和對他人生命的敬畏瞬間壓倒了自己的絕望。大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從繩圈里掙脫出來,踉踉蹌蹌地撲過去,一把抱住那女子的腿,使勁把她往下拽!
“啊!”兩人一起重重摔倒在枯草落葉中。
“咳咳咳……”女子劇烈地咳嗽著,驚恐地看著大樹。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大樹顧不得自己摔得生疼,焦急地問,“有啥想不開的?你還懷著孩子啊!”
女子看著大樹關切的眼神,淚水決堤般涌出,剛要開口——
“在那里!那個賤人果然在這里!”一聲尖厲刻薄的叫罵劃破了寂靜。只見一群人舉著火把,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為首的是個三角眼、薄嘴唇的老婦,叉著腰,正是江東村有名的悍婦金瓜。她旁邊是個滿臉怒氣的壯實漢子,女子的丈夫國文。后面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鄰居。
“好你個不要臉的阿榴!我說怎么找不著人,原來是跑到這野地里跟野漢子私會來了!”金瓜幾步沖上來,指著阿榴的鼻子破口大罵。
“娘!我沒有!我……”阿榴驚恐地辯解。
“沒有?”金瓜一口唾沫差點啐到大樹臉上,“都被我們抓奸在床…哦不,在野地了!還敢狡辯?國文!給我打死這個敗壞門風的賤貨!”
國文早已氣得臉色鐵青,二話不說,抄起手里趕牛用的粗木棍,劈頭蓋臉就朝地上的阿榴打去!
“啊!啊!國文…饒命啊…娘…”阿榴蜷縮著護住肚子,發出凄厲的慘叫,棍棒無情地落在她單薄的身體上。
“住手!”大樹看得目眥欲裂,他猛地沖到阿榴前面,試圖擋住棍子,“你們誤會了!我只是碰巧路過,看見她要上吊才……”
“呸!路過?這么巧?”金瓜啐了一口,“看你那猥瑣樣,就不是好東西!給我一起打!”
眼看棍子又要落下來,大樹急中生智,一咬牙,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呆的舉動——他猛地解開褲帶,把褲子褪到膝蓋,露出下身,對著眾人嘶吼道:“你們看清楚!我…我生過病!早就廢了!根本不能行男女之事!我怎么跟她有奸情?你們冤枉好人,要害死她嗎?!”
火把的光照下,眾人看得清清楚楚,大樹確實有嚴重的生理缺陷。現場瞬間一片死寂,只有阿榴壓抑的哭泣聲。國文舉起的棍子僵在半空,金瓜也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哼!算你這殘廢還有點自知之明!”金瓜反應過來,臉上掛不住,惡狠狠地瞪了大樹一眼,又轉向阿榴,“死賤人,算你走運!還不給我滾回去!丟人現眼的東西!”她粗暴地一把揪起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阿榴,在鄰居們復雜的目光中,強行把她拖拽走了。國文也狠狠地瞪了大樹一眼,跟了上去。
大樹頹然地提起褲子,看著阿榴被拖走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擔憂和不忍。他認得那個悍婦金瓜,是江東村出了名的惡婆婆。阿榴姑娘落在她手里,以后的日子……
金瓜是江東村臭名遠揚的悍婦,她守寡20年把國文拉扯大,到了國文成家立業的年紀,她便看中了清秀可人的阿榴,執意要阿榴做兒媳為金家傳宗接代,可過門后不久,算命的卻說阿榴與自己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于是金瓜將阿榴視若仇敵,非打即罵,更有甚者,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誣陷阿榴偷男人。有一天國文的表妹阿艷來拜訪,阿艷是否妖艷嫵媚的女人,她心機極深,將國文勾引,金瓜本就厭惡阿榴,于是將阿艷納為妾,阿艷與金瓜處處刁難著阿榴,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阿榴想方設法,好不容易懷孕了,金瓜與國文的態度有了360度的轉變,他們令阿艷侍奉阿榴,整天圍著她轉,阿艷不甘,于是造謠阿榴腹中胎兒非國文骨肉,金瓜再次拳腳棍棒相加,阿榴連夜跑了出來,走投無路之下竟,欲上吊自殺,于是有了開頭的一幕。
自那晚之后,大樹常常對著果園發呆,想起阿榴那雙含淚絕望的眼睛,魂不守舍。
這天深夜,果園看守小屋外傳來一陣細微的啜泣聲。大樹驚醒,披衣起身,提著油燈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慘白的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瑟瑟發抖地站在一棵番石榴樹下。正是阿榴!她比上次見到時更加憔悴,衣衫襤褸,渾身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上,嘴唇凍得發紫。
“阿榴姑娘?!”大樹又驚又喜又憂,“你…你怎么在這里?你的孩子……”
阿榴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惶和無助,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恩…恩公…我…我無處可去了…他們…他們把我趕出來了…孩子餓得直哭…我…我只想摘幾個番石榴充充饑…”
大樹的心揪緊了。他連忙側身:“快!快進屋!外面冷,孩子受不住!”他顧不上多想阿榴為何渾身濕透,也顧不上深究她是怎么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跑到這里的。
他把阿榴母子讓進簡陋卻還算溫暖的小屋,生起火,煮了熱粥。阿榴喂著孩子,自己卻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大樹注意到,阿榴的身體一直冰涼,靠近火堆也感覺不到暖意。孩子倒是吃飽了,沉沉睡去。
阿榴母子在果園小屋住了下來。說來也怪,自從阿榴來了之后,原本枯敗的番石榴園仿佛被注入了生機。果樹一夜之間變得枝繁葉茂,綠葉間掛滿了沉甸甸、青翠欲滴的大番石榴!更詭異的是,其中有兩個石榴,長得格外碩大,表皮不再是青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妖異的、仿佛要滴出血來的深紅色!
大樹看著那兩個紅得發亮的石榴,心里直犯嘀咕。他摘下一個,入手冰涼,湊近鼻尖聞了聞,一股極其濃郁的、帶著點腥甜的異香直沖腦門,讓他有點眩暈。
“大樹哥,怎么了?”阿榴抱著孩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聲音幽幽的。
“啊?沒…沒什么。”大樹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石榴,“就是…這果子長得太怪了。”
就在這時,一個挎著大竹籃的老婆婆走進了果園,正是專門在十里八鄉收水果的崔婆婆。她一眼就看到了大樹手里的紅石榴,眼睛瞬間亮得像發現了金子!
“哎呀呀!大樹啊!你可真有本事!”崔婆婆幾步沖過來,一把搶過大樹手里的紅石榴,愛不釋手地摸著,“這紅石榴可是稀世珍寶!老婆子我收了這么多年果子,頭一回見!多少錢?我全要了!以后你這園子里結出多少這樣的紅石榴,我統統包圓了!”崔婆婆爽快地付了比普通番石榴高出十倍不止的錢,寶貝似的抱著那兩個紅石榴走了。
大樹拿著錢,心里卻更加不安。他回頭看看阿榴,阿榴只是低著頭,輕輕拍著懷里的孩子,看不清表情。
江東村,金瓜家。
金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阿艷進門快一年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天天盼著抱孫子,眼珠子都快盼出來了。
這天,崔婆婆神神秘秘地找上門來,從籃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血紅的石榴,壓低聲音說:“金瓜大姐,老婆子弄到個好東西!這叫‘宜男圣果’,靈驗得很!只要吃了它,保管能懷上!”
金瓜一聽,眼睛放光,立刻掏出大價錢買了下來。崔婆婆一走,她捧著那紅石榴,那股奇異的腥甜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勾得她口水直流。她想著先給阿艷吃,可實在忍不住誘惑,心道:“我嘗一小口試試,應該不打緊……”她掰下一瓣,塞進嘴里。
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點鐵銹味的甘甜汁液瞬間充斥口腔,金瓜只覺得一股熱氣從喉嚨直沖小腹,舒服得她打了個激靈!這味道太迷人了!她控制不住,三下五除二,把整個紅石榴都吃了個精光!嘴角沾滿了猩紅的汁液。
晚上阿艷回來,看到婆婆嘴角血紅,眼神迷離,嚇了一跳:“娘,您吃啥了?怎么這樣?”
金瓜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把剩下的另一個紅石榴遞給阿艷:“喏,崔婆婆給的‘宜男圣果’,你也快吃了!吃了就能懷上我金家的孫子!”
阿艷將信將疑,但聞到那香味,也忍不住咬了一口。那奇異的味道同樣讓她瞬間著迷,她也很快把整個石榴吃光了。
從此,金瓜和阿艷就迷上了這紅石榴,三天兩頭催崔婆婆送。說來也“靈”,沒過多久,阿艷果然嘔吐起來,一查,真懷孕了!金瓜樂得合不攏嘴。
可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金瓜自己,一個守寡幾十年、年近五十的老婦,肚子竟然也一天天大了起來!開始她以為是發福,可那肚子鼓脹的速度和形狀,分明就是懷孕的樣子!她嚇得魂飛魄散,偷偷去看了好幾個大夫,大夫們把完脈,都一臉古怪地確認:“金大娘…您…您這確實是喜脈啊!”
這消息像炸雷一樣在江東村傳開了!兒子國文和媳婦阿艷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娘!您…您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國文氣得渾身發抖,“在外面偷人有了野種,還藏著掖著?我們金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沒有!天打雷劈啊!國文,我是你親娘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怎么會……”金瓜捶胸頓足,指天發誓自己清清白白。
可誰會信?街坊鄰居們更是議論紛紛:
“嘖嘖,真是報應!以前天天罵阿榴偷人,恨不得把人家打死,結果自己一把年紀偷人懷上了!”
“就是!虧她還有臉罵別人!前幾天我還看到她在菜市場和豬肉榮眉來眼去,金瓜這老貨,心腸太毒,活該!”
“不是豬肉榮,是白菜興,我親眼看到她在白菜興面前扭著屁股,搔首弄姿。”
“可憐阿榴那姑娘了,多好的人,被她磋磨死了……”
金瓜聽著這些刺耳的議論,羞憤欲絕。她無法接受自己“懷孕”的事實,更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她找來粗麻繩,狠狠地勒在自己鼓脹的肚子上,痛得死去活來,可肚子紋絲不動!她又跑到河邊,搬起大石頭往肚子上砸!結果石頭被彈開,肚子依舊高高隆起,像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詛咒!
一天,金瓜和阿艷剛買完紅石榴從崔婆婆那出來,正喜滋滋地往家走,迎面被一個身穿白色道袍、手持拂塵的道士攔住了去路。道士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
“無量天尊!二位施主請留步!”道士的聲音清越,“你們手中之物,乃是大兇大邪之物,萬萬不可再食!”
金瓜和阿艷一愣,隨即滿臉不耐煩。
“哪來的野道士,胡說八道!”金瓜護住懷里的紅石榴,“這可是能懷上金孫的‘送子仙榴’!”
“就是!快讓開!”阿艷也幫腔。
道士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執迷不悟!”他身形一晃,快如閃電,竟從金瓜懷里奪過一個紅石榴,狠狠摔在地上!
“啪嗒!”石榴應聲碎裂!
然而,流出來的不是鮮紅的果肉汁液,而是一灘腥臭撲鼻的、暗紅色的粘稠液體!更恐怖的是,無數白花花、肥滾滾的蛆蟲正從那灘粘液中瘋狂地蠕動、翻滾出來!
“啊——!!”金瓜和阿艷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連連后退,臉色慘白如紙。
“道…道長救命啊!”兩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我們…我們肚子里……”
“唉!”道士閻道長嘆息一聲,“你們腹中所懷,并非胎兒,而是怨氣與邪祟所化的妖胎孽蠱!如今已深種腹中,生根發芽,尋常手段根本無法打落。只能…待其瓜熟蒂落之日了。”
金瓜和阿艷一聽,嚇得幾乎暈厥過去。閻道長從袖中取出兩道畫著朱砂符文的黃符:“此符貼身佩戴,可暫時壓制邪氣躁動,保你們暫時平安。切記,莫離身!”婆媳倆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接過符紙,緊緊捂在懷里。
閻道長看著她們倉惶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目光轉向了遠處大樹果園的方向,喃喃道:“看來,那怨氣源頭,就在此處了。”
不久后,金瓜與阿艷同一天臨盆,當國文眼睛看向二人盆中胎兒,不禁面露難色——那哪是胎兒,分明是一攤蠕動的蟲。肚子剛消下去的婆媳兩人,不一會肚子又大了起來,周而復始。只得再去求助道長。道長又取出兩道符,說:“我已確定邪氣來源于石榴園,你們只需用符咒化灰融水服用,便能遠離邪祟。”婆媳兩人紛紛道謝,挺著虛弱的身體離去。
閻道長來到大樹的番石榴園。園內番石榴掛滿枝頭,生機勃勃,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陰冷氣息。尤其那些血紅的石榴,在陽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芒。
“道長何故來此?”一個幽幽的女聲響起。閻道長轉身,只見阿榴抱著孩子,那孩子此刻卻異常安靜,像個人偶。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棵掛滿紅石榴的樹下。
“貧道閻玄清,為解江東孽胎之禍而來。”閻道長稽首,“女施主,你怨念深重,借這榴木生氣顯化復仇,貧道已盡知。那金瓜婆媳作惡多端,自有天譴。然以這妖榴惑人,使其懷上孽蠱,恐有損陰德,不利你輪回往生啊。”
阿榴沉默片刻,眼中血淚緩緩流下,聲音凄楚:“道長明鑒。那日恩公救我性命,我回到家中,金瓜和國文怕我泄露他們誣陷我的丑事,更恨我‘偷人’讓他們蒙羞,竟…將我五花大綁,口塞破布,墜上大石……沉入了村后的黑水潭!我…我死得好冤啊!我兒…我兒也隨我而去……”她懷中的襁褓竟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了。
阿榴的身影變得有些透明,充滿了無盡的悲憤:“我不甘心!一縷怨魂不散,感應到恩公果園中榴木的生機,便依附于此。那紅榴…那紅榴是我的血淚所化!是我的怨氣所凝!我要讓金瓜和那賤人阿艷,也嘗嘗被千夫所指、生不如死的滋味!我要讓她們…懷上這世間最骯臟的‘孽種’!”
閻道長聽罷,長嘆一聲:“冤有頭,債有主。如今她們孽蠱纏身,報應已在眼前。女施主,放下執念吧。貧道可為你誦經超度,助你早登極樂。”
阿榴眼中的血淚漸漸止住,身上的戾氣也慢慢消散,她看向果園小屋的方向,眼神變得柔和而哀傷:“好…我答應道長…只是…恩公他…待我極好…”她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
就在這時,果園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竟是金瓜和阿艷!她們手里提著油桶和火把,臉上帶著瘋狂和怨毒!
“就是那個女鬼!是她害我們!”金瓜尖叫著,“燒了她的老巢!讓她魂飛魄散!”
“燒!燒光這鬼園子!”阿艷也歇斯底里地喊著。
她們不顧閻道長的喝止,將油桶里的油瘋狂潑向果樹和看守小屋,然后點燃了火把!
“不——!”閻道長和大樹的聲音同時響起!
大火瞬間沖天而起!干燥的樹木和茅屋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吞噬著果園,發出噼啪的爆響,濃煙滾滾。
火光中,阿榴的身影在即將消散的瞬間,變得清晰起來。她飄到驚駭欲絕、想要沖進火海的大樹面前,臉上帶著訣別的微笑。
“大樹哥,別過來…”阿榴的聲音飄渺,“大樹哥…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知道我…不是人……”
大樹淚流滿面,拼命點頭:“我知道!阿榴!從你那天渾身濕透、身體冰涼,我就猜到了!后來…后來我發現你沒有呼吸和心跳…我就全知道了!可我不怕!我愿意!你是這世上待我最溫柔的人!”
阿榴眼中再次涌出血淚,化作一顆晶瑩剔透、如同紅寶石般的石榴,飄到大樹手中:“大樹哥,謝謝你,謝謝你的收留,謝謝一直以來對我們母子的照顧,你真是個大好人,吃了它,這是我留給你的最后的禮物…”她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水波般蕩漾,笑容凄美,“好好活著…”
“阿榴——!”大樹撕心裂肺地哭喊,眼睜睜看著阿榴的身影徹底消散在烈焰與濃煙之中。他悲痛欲絕,卻還是顫抖著,將那顆血紅的石榴,連皮帶籽,一口一口,混著滾燙的淚水,咽了下去。
大火燒了一夜,果園化為一片焦土。大樹在灰燼中找到了阿榴的遺骸——幾塊被水泡得發白的骨頭。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斂,埋葬在果園中央,立了一塊簡陋的木牌:“愛妻阿榴之墓”。
閻道長出現在他身后,低聲誦念著往生咒。
大樹猛地轉身,眼中充滿憤怒和不解:“道長!你為什么要幫她們?如果不是你…阿榴就不會被她們發現!就不會死!”
閻道長平靜地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貧道并未幫她們。我早知道那婆媳二人心懷鬼胎,那兩道符,不過是隨手亂畫的廢紙,毫無靈力。”
大樹愣住了。
“人在做,天在看。真正的因果報應,何須貧道插手?”閻道長望向江東村的方向,“她們的報應,已經到了。”
此刻的金家,正上演著一場人間慘劇。阿艷見金瓜出門,立刻偷偷帶著自己的情夫溜進金瓜房間,翻箱倒柜,把金瓜攢了一輩子的金銀首飾和地契都搜刮出來。兩人正得意時,提前下工回家的國文撞了個正著!
“奸夫淫婦!敢偷我娘的東西!”國文怒吼著撲上去和奸夫扭打在一起。
阿艷見事情敗露,奸夫又打不過國文,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剪刀,狠狠地捅進了國文的胸口!
“呃……”國文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阿艷,緩緩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金瓜回來了!看到屋里的慘狀,她尖叫起來。鄰居們和聞訊趕來的警察迅速將阿艷和奸夫抓住。
金瓜大聲咒罵阿艷心腸歹毒,謀殺親夫,伙同奸夫偷走夫家財產。
“金瓜!你這個老毒婦!是你殺了阿榴!是你把她沉潭的!”阿艷在警察手里瘋狂掙扎,指著金瓜大喊,“警察!抓她!她才是殺人犯!”
“你胡說!是你!是你這個賤人殺了我兒子!”金瓜撲上去撕打阿艷。
兩個女人在警察的拉扯下還在互相咒罵、揭短。圍觀的村民指指點點,議論著她們之前的“鬼胎”丑事。
突然,爭吵中的金瓜和阿艷同時僵住了!她們驚恐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那隆起的腹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膨脹!像吹氣球一樣,越來越大,皮膚被撐得透明發亮,青筋血管根根暴起!
“不…不要…”金瓜發出絕望的呻吟。
“啊——!”阿艷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嘭!嘭!”兩聲沉悶而恐怖的巨響!無數密密麻麻蠕動的白色蛆蟲,如同噴泉般四濺開來!濺了周圍人一身!
金瓜婆媳的慘死,成了江東村人茶余飯后驚悸的談資,也成了因果報應最駭人的注腳。
大樹埋葬了阿榴,心灰意冷。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發現自己佝僂了二十多年的脊背,竟一天天挺直了起來!原本因自卑而低垂的頭顱也能昂然抬起。當他站在水缸前,看著水中那個雖然飽經風霜卻已稱得上端正挺拔的身影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神奇的是,那片被燒成焦土的果園,一場春雨過后,竟冒出了無數嫩綠的新芽!新苗長得飛快,不到一年,便又是滿園蒼翠,枝頭掛滿了比往年更大更水靈的番石榴!生意好得不得了,大樹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這天,大樹正在園子里指揮工人采摘,鄰居張伯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一臉神秘又興奮:“大樹!大樹!好消息!我給你找了個手腳麻利的女工,包你滿意!”
大樹擦了把汗,笑道:“張伯,您費心了,人在哪呢?”
張伯往身后一指:“喏,在那兒呢!”
大樹順著張伯手指的方向望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一個穿著素凈藍布衣裳的年輕女子,正挎著個竹籃,站在一棵結滿果實的番石榴樹下。她聽到聲音,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大樹手中的剪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然后又被狠狠地擂了一拳!
那張臉,那張清秀溫婉、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臉,分明是阿榴!
女子看到大樹,也是渾身一震。她清澈的眼眸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嘴唇微微顫抖著,想說什么,卻哽咽著發不出聲音。
大樹一步步,像踩在云端,又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終于走到女子面前。他顫抖著伸出手,想碰觸,又怕是一場幻夢。
“阿…阿榴?”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女子眼中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她用力地點著頭,嘴角卻努力向上揚起,綻放出一個帶著淚花的真實笑容。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全身,大樹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將女子緊緊擁入懷中!兩人相擁而泣,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彼此的肩頭。陽光暖暖地照著,滿園的番石榴散發著清甜的香氣,仿佛在為這失而復得的奇跡而歡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