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鈴索
- 閩臺夜譚:血淚債簿白話文版
- 李家小肆
- 15274字
- 2025-07-07 02:18:23
濃霧,像從陰曹地府深處蒸騰而出的瘴氣,沉甸甸地壓在金門村上空,吞噬了月光,也吞噬了最后一點人聲。村道蜿蜒如一條僵死的黑蛇,浸透了濕冷的夜露。死寂里,只有風在嗚咽,撥弄著路旁枯草的殘骸。
一個身影,無聲地割開濃霧。
紅,刺目的紅。一身簇新卻透著陳腐氣息的鳳冠霞帔,紅得像凝固的血。寬大的袖口下,垂著一只慘白的手,指尖涂著同樣刺目的蔻丹,長而尖利,宛如淬過血的匕首。另一只手中,緊握著一塊非金非木的令牌,漆黑如墨,正中一個陰森的“令”字,在無光的夜里似乎自己散發著幽邃的寒意。一方同樣鮮紅的蓋頭,嚴嚴實實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個深不可測的陰影。腳下,一雙小巧的紅繡花鞋,踏在冰冷的泥土上,竟不染纖塵。鞋幫處,一枚小小的銅鈴系著,隨著那鬼魅般的飄移,發出單調、空洞的聲響。
叮鈴…叮鈴…叮鈴…
聲音不大,卻穿透濃霧,鉆進每一戶門窗緊閉的縫隙,鉆進蜷縮在炕上那些裝睡村民的耳朵里,鉆進他們驚悸的心臟。
阿金家的破木門板后,一張臉緊貼在門縫上,慘白如紙。阿金渾濁的眼珠因極度恐懼而凸出,死死盯著外面那片被紅影攪動的濃霧。那催命的鈴聲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喉骨上。她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打戰。
“伊…伊來啊…伊來啊!”她嘶啞地低語,絕望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巨響!那扇關得死死的木門,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從外面猛踹了一腳,門栓瞬間斷裂,木屑紛飛。門板狠狠撞在墻上,發出垂死的呻吟。
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霧氣,裹挾著那抹刺眼的紅,洶涌灌入。銅鈴的脆響,此刻在死寂的屋內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聲都敲在阿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唔…唔唔…”阿金想尖叫,喉嚨卻被一只冰冷徹骨、帶著腥氣的枯爪死死扼住!那只戴著尖長血指甲的手,如同鐵鉗。紅蓋頭下的陰影近在咫尺,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與腐敗氣息的寒意噴在自己臉上。
那只手猛地一甩,阿金枯瘦的身體像個破麻袋般被摜在墻角。她蜷縮著,七竅開始滲出暗紅的血絲,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那逼近的、象征死亡的紅色。她的腳踝上,不知何時,也系上了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銅鈴。
紅影飄近,俯身。另一只慘白的手,握緊了那塊漆黑閻君敕令的棱角,高高舉起。令牌邊緣在昏暗中閃著一線幽光。
“咚!”
沉悶的鈍響。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阿金最后抽搐了一下,徹底不動了。瞪大的眼睛里,凝固著無邊的恐懼。那枚新系上的銅鈴,沾了血,無聲地垂落。
紅影緩緩直起身,蓋頭紋絲不動。銅鈴輕響,她無聲地飄出門外,融回濃得化不開的霧里。只留下屋內的死寂,和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天,終于艱難地亮了。慘淡的光線撕開濃霧,卻驅不散金門村上空沉甸甸的陰霾。
阿金家破敗的院墻外,早已被村民圍得水泄不通。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聲,每個人的臉上都交織著恐懼、好奇和一種末日降臨的麻木。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費力地維持著秩序。
“讓開!讓開點!”一個身材敦實、穿著深藍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排開眾人,擠了進來。他便是村長阿堅,國字臉上此刻布滿了陰云。他身后跟著一個稍顯局促的年輕男人,文彬,他的入贅女婿。
“夭壽哦…作孽啊…”“阿金嬸那眼神,嚇死人…”“腳上那個鈴鐺,林北看一次抖一次…”議論聲在阿堅走近時低了下去,但恐懼的氣氛更濃了。
阿堅只看了一眼屋內那蜷曲的、血污狼藉的尸體,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目光掃過人群,立刻捕捉到一個正想偷偷溜走的佝僂身影。
“阿桂姑!”阿堅幾步上前,攔住那老婦,“驚啥?臉色這么難看?”
阿桂猛地一哆嗦,抬起一張失魂落魄、皺紋深刻的臉。她眼神渙散,不敢看阿堅,更不敢看那敞開的屋門,嘴唇哆嗦著:“阿堅啊…莫擋路…我…我要緊返厝煮飯給清池食…”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清池?”文彬在一旁皺眉插話,“阿桂嬸,清池叔不是都…”
“閉嘴!”阿堅低聲呵斥,不滿地瞪了這個自己向來不待見的女婿一眼,嫌他多嘴。文彬立刻低下頭,不再言語。阿堅轉向阿桂,放緩了語氣,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阿桂姑,驚是正常的。村里不太平了。你回去鎖好門,夜里莫出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惶恐的村民,提高聲音,“大家伙都聽著!夜里門窗關緊!警察同志會加強巡邏!安全第一!”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文彬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文彬,你年輕力壯,也加入巡邏隊,夜里警醒點!”
文彬身體一僵,抬頭想說什么,看到阿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終究只是囁嚅著應了一聲:“…好。”
阿桂如蒙大赦,低著頭,幾乎是踉蹌著擠出人群,逃命似的朝村尾她那間更破敗的老屋奔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身后仿佛有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著她,還有那催命的銅鈴聲,在她腦子里瘋狂地回響。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光線昏暗,一個穿著灰撲撲舊棉襖、頭發亂糟糟的男人正蹲在墻角,手里捏著一只草編的螞蚱,對著它嘿嘿傻笑。這便是阿桂的兒子,清池,50多歲的軀殼里,困著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心智。
“清池啊,阿母返來咯。”阿桂疲憊地喚道,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
清池抬起頭,咧開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他丟開草螞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神亮得出奇,指著窗外那片尚未散盡的薄霧,興奮地手舞足蹈:“阿母!阿母!我看見阿鸞了!伊返來咯!返來咯!嘻嘻!伊講要帶阿母去遠遠的地方耍!”
“轟隆!”阿桂如遭雷擊,腦子里一片空白,臉色瞬間慘白如死人。她沖過去,死死抓住清池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兒子的皮肉里,聲音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調:“你講啥?!阿鸞?!你看見啥?!啥時看見的?!”
清池被她抓得生疼,卻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傻笑著重復:“昨晚啊!伊穿紅紅,好水哦!跟以前一樣水!腳上還有鈴鐺,叮鈴叮鈴,好好聽!伊講要帶阿母去耍!去遠遠的地方!”他掙脫阿桂的手,蹦跳著,拍著手,“阿母,我腹肚枵了!我要食面線!阿鸞講伊也要食!”
阿桂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順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地上。寒氣從潮濕的地面鉆進她的身體,直透骨髓。她看著眼前傻乎乎鬧著要吃面的兒子,一股巨大的、滅頂的絕望和恐慌驚住了她。
阿鸞…回來了!那個被她親手戴上腳鈴、逼上絕路的童養媳!她回來復仇了!下一個,就是自己!她死了,這個傻兒子怎么辦?誰會管他?誰會給他一口飯吃?他會不會餓死在這間冰冷的破屋里,像條野狗?
“不…不能…清池…”阿桂抱住自己的頭,渾濁的老淚洶涌而出,混合著鼻涕和口水,“阿母不能死…不能死啊…”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射出一種病態的、近乎瘋狂的光芒,“對…找黑水仙!找道長!伊能捉鬼!伊能救咱!”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阿桂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甚至顧不上安撫還在鬧著吃面線的清池,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朝著村外山坳里那座破舊道觀的方向狂奔而去。
黑水道長,枯瘦如柴,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破舊道袍,盤腿坐在昏暗的道觀內,面前一張掉漆的供桌上擺著幾樣簡陋法器。一盞搖曳的油燈,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半明半暗。
阿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黑水道長的腿,涕淚橫流:“道長!仙長!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那個傻囝仔!我死了,伊就無人管了!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我給你磕頭!”說著,真的砰砰磕起頭來。
黑水道長看著阿桂花白凌亂的頭發和額頭滲出的血絲,又想到那沉甸甸的銀元,眼神掙扎片刻,終究嘆了口氣,帶著一絲貪婪和僥幸:“唉…罷了罷了。怨孽深重,解鈴還須系鈴人。今夜,貧道便隨你去,設壇作法!是福是禍,看天意吧!”他起身,從神龕后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里,吃力地拖出一把銅錢劍,劍身銹跡斑斑,卻隱隱透著一股煞氣。
夜幕再次籠罩金門村,比昨夜更沉,更壓抑。沒有霧,只有純粹的、化不開的墨黑,壓得人喘不過氣。一輪模糊的毛月亮懸在天邊,散發著不祥的微光。
阿桂家的破院子里,臨時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法壇。一張褪色的黃布鋪在破桌上,上面放著香爐、燭臺、幾道畫得歪歪扭扭的符咒、一碗渾濁的清水、還有那把銹蝕的銅錢劍。香爐里插著三支劣質線香,煙氣裊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兩支白蠟燭的火苗在無風的夜里不安地跳動,拉長了法壇后黑水道長那張緊張而肅穆的臉的影子。他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持劍,一手捏著符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阿桂蜷縮在堂屋的門檻內,懷里緊緊摟著已經睡著的清池。她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牙齒磕碰著,眼睛死死盯著院門和法壇,眼神里是瀕死的恐懼。
時間在死寂中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蠟燭的火苗跳動得更厲害了。
突然!
“叮鈴…”
一聲清脆的銅鈴聲,毫無征兆地在院墻外響起,近在咫尺!
阿桂渾身劇震,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黑水道長念咒的聲音也戛然而止,猛地抬頭,銅錢劍指向院門方向,厲聲喝道:“何方妖孽!膽敢……”
院門無聲地開了。
那抹刺目的紅,靜靜地立在門口。紅嫁衣,紅蓋頭,紅繡鞋。手中那塊漆黑的閻王敕令,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令人心悸的幽光。系在腳踝的銅鈴,隨著她飄然而入的動作,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脆響。
叮鈴…叮鈴…
黑水道長瞳孔驟縮,臉上血色盡褪,之前的故作鎮定蕩然無存。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怨煞之氣撲面而來,幾乎要凍結他的魂魄。他強提一口氣,手腕一抖,一張符紙“噗”地燃起綠油油的火苗,射向紅影,同時舉起銅錢劍,口中咒語念得又急又快,帶著破音的尖利。
然而,那團綠火飛到紅衣女鬼面前一尺之地,竟無聲無息地熄滅了,連一絲煙都沒留下。女鬼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依舊不疾不徐地飄向法壇。
“敕!”黑水道長目眥欲裂,鼓起全身力氣,將銹蝕的銅錢劍狠狠擲出!劍身帶著微弱的黃光,直刺女鬼心口!
女鬼只是輕輕抬起了那只戴著尖長血指甲的手。沒有格擋,只是對著飛來的劍,五指虛空一抓!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把傳承了不知多少代、凝聚了歷代道者法力的銅錢劍,竟在半空中寸寸碎裂!銅錢叮叮當當散落一地,如同廢鐵。
“噗!”黑水道長如遭重錘,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染紅了胸前的道袍。他踉蹌后退,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絕望:“閻王敕令…三界…通行…”他嘶啞地吐出這幾個字,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癱倒在地,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阿桂目睹這摧枯拉朽的一幕,最后一點希望徹底破滅。她發出一聲非人的凄厲尖叫,連滾帶爬地撲到門檻邊,對著那已經飄到院中、即將踏入堂屋的紅影,瘋狂地磕頭,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鮮血順著額角流下,混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阿鸞!阿鸞啊!”她哭嚎著,聲音破碎不堪,“阿母知錯啊!阿母對不起你啊!阿母不是人!是畜生!求你…求你饒了我這條賤命吧!看…看在你清池弟的份上!伊是傻的啊!伊啥都不懂!我死了,伊就活不成啊!阿鸞!你恨就恨阿母一個!饒了我…讓我照顧伊…求你…”她語無倫次,聲嘶力竭,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最深的恐懼和卑微的乞憐。
紅影在門檻前停下。紅蓋頭紋絲不動,但一股冰冷徹骨的怨氣幾乎凝成實質,籠罩住阿桂。那只戴著血指甲的手,緩緩抬起,帶著死亡的腥風,朝著阿桂的咽喉抓來。
“救命啊——!”阿桂發出最后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邊!有聲音!快!”“是阿桂姑家!”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由遠及近,幾道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亂晃著沖進院子。是文彬帶著巡邏隊的幾個人趕到了。
光柱猛地聚焦在堂屋門檻處!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僵在原地。
只見阿桂癱軟在地,昏死過去。而站在她身前,背對著眾人,一身刺目紅嫁衣的身影,正緩緩轉過身來。
蓋頭在轉身的動作中微微飄起一角。
露出半張臉。
慘白,但無比清晰。
是慧心!村長阿堅的女兒!文彬的妻子!
“慧心?!”文彬失聲驚呼,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慧心姐?!”“是慧心?!”其他隊員也驚駭莫名,難以置信。
就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慧心”那雙原本屬于溫婉妻子的眼睛,此刻卻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其詭異的、不屬于她的冰冷弧度。她的身體晃了晃,然后像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前栽倒,撲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死寂再次降臨,只剩下眾人粗重的喘息和手電筒光束不安的晃動。
村衛生所那間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小病房里,燈光慘白。阿桂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輸液的管子連著她枯瘦的手腕。她緊閉著眼,眼窩深陷,額頭上包扎的紗布滲著暗紅的血跡,即使在昏迷中,身體也時不時地驚顫一下。
門被推開,阿堅沉著臉走了進來,身后跟著憂心忡忡的文彬。阿堅走到床邊,看著自己這位憔悴不堪的姑母,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重重嘆了口氣,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靜。
“阿桂姑,”阿堅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種壓抑的煩躁,“警察那邊…事情很麻煩。慧心,伊現在被關起來了,講是殺人嫌疑。”他看著阿桂眼皮下眼珠的滾動,知道她已經醒了,只是不敢睜眼,“只有你能證明昨晚殺黑水道長的,不是慧心本人!是…是被那個東西附身了!你得去跟警察講清楚!不然慧心就完了!”
病床上的阿桂猛地一顫,眼皮劇烈地抖動起來,終于緩緩睜開。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痛苦和掙扎。她看著阿堅,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阿桂姑!”文彬也上前一步,焦急而懇切,“求你救救慧心!她昨晚那樣,絕對不是她自己啊!你是親眼看到的!”
病房門口,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聞訊趕來的村民和幾個負責案件的警察。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著病床上那個風燭殘年的老婦。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阿桂的目光掃過阿堅、文彬,掃過門口那一張張或焦急、或疑惑、或隱含恐懼的臉。她的眼神最終定格在病房慘白的天花板上,仿佛穿透了屋頂,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同樣慘白的、令人窒息的夜晚。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順著她深刻的皺紋蜿蜒流下。她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終于,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微弱而嘶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在滴血:
“三十年前…清池…伊腦子壞去…阿母怕…怕斷了香火…”她喘息著,陷入痛苦的回憶,“媒婆阿金…介紹了一個查某囡仔…叫阿鸞…才十外歲(十多歲)…買來做清池的…童養媳…”
病房里落針可聞。
“阿鸞…伊生得清秀…性子…卻倔…”阿桂的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悔恨,“伊…伊不中意清池…不肯聽話…我…我氣啊…又打又罵…伊幾次想走…被我抓返來…”她閉上眼,身體因為恐懼和痛苦而蜷縮起來,“我…我怕伊再走…就…就用一條鏈子…綁在伊腳上…鏈子上…掛著一個銅鈴…伊走到哪…鈴鐺就響到哪…”
人群中傳來壓抑的抽氣聲。
“我…我想孫想瘋了…”阿桂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瘋狂,又猛地低下去,充滿了絕望,“逼伊…跟清池同房…可清池…伊…伊根本不懂啊!一次…兩次…都不成…”她猛地睜開眼,看向阿堅,眼神復雜難言,“我…我急瘋了…去求黑水仙…伊…伊給我一道符…講燒成灰…和在面里…給兩個囡仔食下去…就能成…”
“我…我信了…我把符燒了…灰和在面粉里…做成包子…騙伊倆講…阿母想通了…不再逼恁爸…你自己決定…清池餓鬼一樣…食了大半…可阿鸞…”阿桂的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混合著恐懼和怨毒的表情,“伊精啊…伊疑心…沒食…把包子…偷偷拿去給村尾那個…傻阿花食了…”
“結果…”阿桂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晚上!那個傻阿花!瘋了一樣沖進厝里!抱著清池又摸又親!要脫伊褲!被我撞見…我…我氣炸了!”她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暴怒的夜晚,“我…我找阿堅!我講阿堅!你幫幫阿姑!幫幫清池!把那個賤骨頭綁起來!送到清池床上!這次一定要成!”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臉色鐵青、拳頭緊握的阿堅身上。阿堅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卻沒有反駁。
“阿堅…伊應承了…”阿桂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死氣,“那天晚上…我把阿鸞綁好…送到清池房里…就…就回自己屋了…想著…等第二天…就能抱孫子了…”她的眼淚洶涌而出,“可是…第二天…我推開房門…就看到…看到…”
她再也說不下去,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整個病房,只剩下她痛苦的喘息和壓抑的哭聲。
警察迅速做完筆錄,阿桂用她那顫抖的手,在記錄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她反復確認,昨晚殺人的,絕對不是慧心,而是被阿鸞鬼魂附身的慧心。有了這份關鍵證詞,加上黑水道長的死狀和阿桂的供述佐證,慧心很快被釋放了。
回到那間冰冷破敗的老屋,阿桂像被抽掉了所有精氣神。她木然地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看著角落里依舊對著草螞蚱傻笑的清池。死亡的陰影如跗骨之蛆,她知道,阿鸞不會放過她。那個穿著紅嫁衣、拿著閻王令的索命鬼,今晚一定會來。
天,一點點黑透。沒有點燈,屋里比外面的夜更黑。
阿桂枯坐在黑暗里,聽著清池均勻的呼吸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鈍刀子割著她的神經。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
終于…
“叮鈴…”
那聲催命的脆響,就在窗外!
阿桂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死死盯向窗口。清池在睡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
吱呀…
那扇破舊的木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推開。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涌了進來,帶著一股冰冷的、腐朽的土腥味。
一抹刺目的紅,靜靜地懸在窗外。紅嫁衣,紅蓋頭,在絕對的黑暗中,像一團燃燒的、冰冷的血。那塊漆黑的閻王令,握在慘白的手中,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銅鈴的輕響,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阿桂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癱在竹椅上,身體篩糠般抖著,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流下,混濁的眼睛里只剩下絕望的認命。
紅影,飄了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填滿了這狹小的空間。那只戴著尖長血指甲的手,帶著濃郁的死亡腥氣,精準地扼住了阿桂枯瘦的脖頸!
冰冷的觸感瞬間凍結了阿桂的血液。窒息感洶涌而來,她徒勞地張大嘴,布滿血絲的眼珠絕望地凸出。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了她,比三十年前那個夜晚更加冰冷、更加絕望。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一剎那,她仿佛看到紅蓋頭下,那雙屬于阿鸞的、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悲涼,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三十年前那個無助少女的絕望。
冰冷的手指猛地收緊!
“呃…”阿桂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渾濁的眼珠里最后一點光熄滅了。那只枯瘦的手,從竹椅扶手上軟軟地垂落下來。
第二天清晨,當人們圍在阿桂家門口,看著屋內椅子上那具姿勢扭曲、七竅流血、同樣死不瞑目、腳踝上系著一枚冰冷銅鈴的尸體時,恐懼如同瘟疫般在金門村蔓延開來。清池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懵懵懂懂地從里屋走出來,看著門口黑壓壓的人群和母親僵硬的尸體,臉上依舊掛著那種懵懂無知的傻笑。
“阿母…睡懶覺哦…”他指著阿桂的尸體,天真地說,甚至還伸手想去搖晃。
“真是憨呆(愚蠢)!”阿堅排開眾人,一臉煩躁地大步走進來,看著清池那副不知死活的樣子,又看看阿桂凄慘的死狀,一股邪火直沖腦門,忍不住厲聲斥罵,“恁母都死透了!還睡啥懶覺!你這個憨仔!啥都不懂!”
清池被阿堅的吼聲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但隨即又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傻乎乎地笑著,湊近阿堅,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像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阿堅哥,莫驚啦!我昨晚…看見阿鸞了哦!”他眼睛亮晶晶的,“伊還跟我講…下一個…要帶你走咧!嘻嘻!”
“嗡!”阿堅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他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轉為一片死灰般的慘白。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死死盯著清池那張傻笑著的臉,那雙清澈卻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感到徹骨的恐懼,比看到阿桂尸體時更甚百倍!
“你…你亂講啥!”阿堅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文彬!”阿堅猛地回頭,看向站在門口、同樣臉色煞白的女婿,聲音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命令,“保護我和慧心!從今天起,一步都不能離開!那個東西…那個東西盯上我了!”
“爸,你放心!”文彬立刻挺直腰板,聲音堅定,但眼神深處同樣藏著驚惶,“我一定護好你和慧心!”
從那天起,文彬幾乎成了慧心和阿堅的影子。白天寸步不離,夜里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慧心床邊,生怕她再次被那恐怖的東西附身。慧心本就受了極大的驚嚇,整日精神恍惚,被丈夫這樣緊迫地盯著,更是如同驚弓之鳥。
這天下午,慧心想找件厚點的衣服給父親送去。她拉開那個老舊的、帶著樟腦味的衣柜。目光掃過自己那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忽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在衣柜最深處,光線照不到的角落,一抹刺目的、不屬于這里的紅,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
她顫抖著手,像觸碰毒蛇般,將那抹紅一點點拉了出來。
一件簇新的、繡著繁復金線鳳凰的…紅嫁衣!
紅得像血!紅得刺眼!和她噩夢中、以及那晚鏡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樣!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從屋里爆發出來!
文彬正在院子里劈柴,聞聲嚇得斧頭都脫了手,瘋了似的沖進屋里。
只見慧心癱軟在衣柜前,雙手死死抓著那件鮮紅的嫁衣,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崩潰。
“文彬!文彬!”她看到丈夫,如同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最后的審判官,撲過來死死抓住文彬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聲音嘶啞破碎,“伊…伊要來拿我了!伊要借我的手!殺阿爸!伊的衣服…都送來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巨大的恐懼徹底擊垮了她。她語無倫次地哭喊:“文彬!你看住我!你一定要看住我!把我綁起來!把我的手綁起來!別讓我動!別讓我出去!求求你!看住我!我不能…不能害阿爸啊…”
文彬看著崩潰的妻子和那件詭異的紅嫁衣,心如刀絞,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他緊緊抱住慧心,試圖給她一點支撐:“慧心!莫驚!莫驚!有我在!我一步都不會離開你!我們去找高人!一定還有辦法!”
金門村外,一座更偏遠、更清幽的古樸道觀。清風道長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穿著漿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盤坐在蒲團上,聽完文彬的講述,他捻著拂塵的手停了下來,長長嘆息一聲,眉宇間籠罩著深深的無奈。
“她手持閻君敕令,來往陽間索命。”清風道長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沉重,“此乃陰司特許,三界之內,神佛難阻。怨氣不消,此劫難逃。那女鬼阿鸞,所負冤屈,怕是…足以動天啊。”
文彬的心沉到了谷底:“道長!難道…難道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眼睜睜看著…看著…”他說不下去。
清風道長沉默良久,目光落在神龕上供奉的一支古樸的、筆身刻滿符文的黑色毛筆上。那筆尖隱隱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靈光。他起身,恭敬地取下那支筆,遞給文彬。
“此乃判官筆。”清風道長語氣凝重,“雖無力逆天改命,但…或可為令岳爭得一線喘息之機。三日。”他伸出三根手指,“此筆蘊含一絲幽冥之力,可暫退陰魂。三日之內,鬼魂難近其身。但三日一過…”他搖搖頭,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文彬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支沉甸甸的判官筆,入手冰涼,仿佛握著一塊寒冰。他看著筆身上流轉的暗芒,仿佛握住了岳父最后三天的性命。“多謝道長!”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這三日…這三日,我一定問出真相!求道長指點,如何才能化解阿鸞的怨氣?”
清風道長看著他,目光深邃:“解鈴還須系鈴人。冤有頭,債有主。她所求為何?她所恨為何?根源不除,怨氣難消。去吧,三日之期,珍重。”說罷,閉目不再言語。
文彬緊緊攥著判官筆,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壓力,快步下山。
回到村里,文彬將判官筆鄭重交給阿堅,并轉述了清風道長的話。阿堅握著那支冰涼的筆,感受著它奇異的分量,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將自己關進了臥房。
整整三天,阿堅幾乎足不出戶。飯菜都是文彬或慧心送到門口。他枯坐在屋內,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眼神空洞而復雜,時而恐懼,時而掙扎,時而又陷入一種深不見底的麻木。慧心和文彬無數次隔著門板苦苦哀求,聲音帶著哭腔:
“爸!你開開門!求求你告訴我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阿鸞到底是怎么死的?說出來啊!說出來或許還有救!”慧心拍打著門板。
“爸!判官筆只能保你三天!三天后怎么辦?難道你甘愿等死嗎?說出來!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求你了!”文彬的聲音充滿焦慮。
門內,只有一片死寂。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嘆息。
第三天,黃昏。
夕陽的余暉如同垂死掙扎的血,涂抹在窗欞上,預示著時限的逼近。臥房的門突然打開了。阿堅站在門口,僅僅三天,他仿佛老了十歲,眼窩深陷,頭發凌亂,臉上籠罩著一層灰敗的死氣。
他看著守在門口、同樣憔悴不堪的慧心和文彬,眼神復雜,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
“文彬,”慧心坐在床上開口道,“今天就是爸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去陪爸一起睡。你好好休息。”說罷,她抱住了文彬,在他額頭上輕輕的吻落,“照顧好自己。”
“慧心,”沒等文彬說完,慧心便快速開門離去了
文彬在自己房間里坐立不安。慧心最后的話語,那訣別般的眼神,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他越想越不對勁,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不好!”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像瘋了一樣沖出房門,到處尋找慧心呵呵
他一把推開廚房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
只見慧心站在房間中央,手里緊緊握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刀尖正對著自己的心口!她的臉上滿是淚水,眼神里充滿了決絕的痛苦和解脫。
“慧心!不要!”文彬目眥欲裂,肝膽俱裂般嘶吼著撲過去!
阿堅也從房間沖過來,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悲鳴:“囡仔啊!莫做傻事!”
就在文彬即將撲到慧心面前的一剎那!
屋內的溫度驟降!一股陰寒刺骨、帶著濃郁血腥味的風憑空卷起!窗戶“哐當”一聲被狠狠吹開!
那抹熟悉的、令人魂飛魄散的紅,如同滴入水中的濃墨,瞬間在屋子中央凝聚成形!
紅嫁衣,紅蓋頭,血指甲,還有那塊散發著無盡威嚴與怨毒的閻王黑令牌!她,阿鸞,來了!
文彬硬生生剎住腳步,擋在慧心和阿堅身前,舉起那支判官筆,對著紅影,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阿鸞!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殺我爸!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讓你恨到如此地步!”
紅蓋頭微微揚起。沒有聲音回答他。
阿鸞只是緩緩抬起了那只戴著血指甲的手,對著虛空,輕輕一拂。
仿佛一幅無形的畫卷被驟然展開!
三十年前那個改變了一切的夜晚,清晰地、帶著令人窒息的細節,在眾人眼前重現!
逼仄破敗的房間,彌漫著劣質香燭和汗水的味道。阿鸞被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綁著,丟在冰冷的土炕上,嘴里塞著破布,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咽。她那雙曾經明亮倔強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驚恐的淚水,死死瞪著站在炕邊的兩個男人——懵懂傻笑的清池,和一臉陰沉不耐的阿堅。
“清池!聽哥講!”阿堅的聲音帶著焦躁和一種扭曲的責任感,“你是男人!她是阿母給你找的老婆!你要跟她睡覺!懂不懂?睡覺!像公豬跟母豬那樣!”他粗暴地比劃著。他強行抓住清池的手在阿鸞身上摸索著
清池歪著頭,呆呆地看著炕上掙扎的阿鸞,又看看阿堅,嚇得哭了起來:“不好玩!我要玩草螞蚱!阿鸞姐綁著,不好玩!”說著,竟真的轉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間。
“清池!清池!返來啊!”阿堅氣得跺腳,想追出去,又看看炕上的阿鸞。
“看什么看,阿堅,你真不是人,你看看清池,再看看你,虧我平日里那么敬重你,你居然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快,快幫我放了。”阿鸞對著阿堅破口大罵。
房間里只剩下阿堅和阿鸞。阿鸞的嗚咽聲更大了,身體因恐懼而劇烈扭動,眼神里充滿了哀求。
阿堅的目光,在昏暗的油燈光下,第一次仔細地、不受控制地落在阿鸞身上。少女初綻的曲線,因掙扎而更顯分明;那張沾滿淚痕、帶著驚惶的臉,在昏黃的光線下,竟有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和美麗。一股邪火,混合著長久壓抑的某種東西,猛地竄了上來。
他喘著粗氣,眼神變得渾濁而貪婪,一步步走向炕邊。
阿鸞意識到了什么,掙扎得更厲害了,眼神從哀求變成了極致的恐懼和憎恨!
“你……你想干嘛”
“之前忙著教清池,還沒有好好注意到你,想不到,你這身體,這臉蛋,竟這般水,反正清池也教不會,我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你給我生孩子,給我生也是一樣的。”阿堅陰森瘋狂的說著。
他的手帶著汗水的粘膩,猛地捂住了阿鸞的嘴,另一只手開始粗暴地撕扯她本就單薄的衣衫!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莫叫!莫叫!”阿堅喘著粗氣,聲音嘶啞,“阿鸞…阿鸞…你生得真水,跟著那個憨仔…浪費了…阿堅哥疼你…以后…以后阿堅哥照顧你…”
一陣云雨過后,阿堅赤身跪在阿鸞面前,舉起手發誓:“阿鸞,對不起,是我鬼迷心竅了,我……我一時沖動,不過,我發誓,我會負責到底,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相信我……”
阿鸞的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恨意!她猛地一掙,竟然掙脫了捂嘴的手,口中的破布也吐掉大半!
“畜生!我做鬼也不放過你!阿母……阿母……你快來啊……阿母……”少女凄厲絕望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阿堅!
阿堅被這詛咒和呼救激得渾身一抖,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和被戳穿的暴怒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抓起炕上那個骯臟的、帶著汗臭味的枕頭,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捂在了阿鸞的臉上!
“閉嘴!閉嘴!我叫你閉嘴!”他瘋狂地嘶吼著,手臂肌肉因用力而虬結。
阿鸞的身體在枕頭下劇烈地抽搐、掙扎。那雙腿瘋狂地蹬踢著,腳踝上的銅鈴發出急促而絕望的亂響!叮鈴鈴!叮鈴鈴!
一下,兩下,三下…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
終于,那雙腿猛地一蹬,徹底僵直不動了。銅鈴聲,戛然而止。
死寂。
阿堅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枕頭,踉蹌后退,驚恐地看著炕上一動不動的阿鸞。他顫抖著手,探了探阿鸞的鼻息…
沒有了!一絲氣息都沒有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臉色慘白,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狹小的房間里轉了兩圈,目光掃過房梁上垂下的、用來掛臘肉的粗麻繩…
重現的景象如同無聲的驚雷,在小小的臥房里炸開!慧心癱軟在地,失聲痛哭,徹底崩潰。文彬握著判官筆的手劇烈顫抖,幾乎要拿捏不住,看著阿堅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顛覆的惡心。
阿堅面如死灰,身體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頹然跌坐在地。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那抹索命的紅影,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三十年的秘密,三十年的噩夢,在這一刻被血淋淋地撕開。他完了。
阿鸞的紅蓋頭無風自動,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怒火在燃燒。她不再有任何猶豫,那只戴著血指甲的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鉤,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取阿堅的心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住手!”一聲清喝伴隨著破風聲響起!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電般射入屋內,正是清風道長!他拂塵一甩,一道柔和卻堅韌的白光匹練般卷向阿鸞的手臂!
阿鸞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緩緩轉向清風道長,紅蓋頭下仿佛射出兩道冰冷的視線,手中的閻王黑令牌猛地向前一遞!令牌上那個陰森的“令”字驟然亮起幽邃的黑芒!
無形的氣浪炸開!清風道長甩出的白光匹練如同撞上無形的銅墻鐵壁,瞬間寸寸碎裂、消散!道長悶哼一聲,連退三步,臉色微白,拂塵上的毫毛都黯淡了幾分。
“臭道士!”阿鸞冰冷的聲音第一次清晰地響起,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帶著無上的威嚴和滔天的怨毒,“閻君令牌在此!三界通行!無人能阻!你,莫要多管閑事!再攔阻,休怪我連你一并清算!”
清風道長穩住身形,看著那黑氣繚繞的令牌,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無奈和悲憫。他搖搖頭,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阿鸞姑娘,貧道并非來阻你復仇。冤有頭,債有主,此乃天理。只是…你已手染數條性命,戾氣沖天,業障深重。若再執迷,錯上加錯,只怕…將永墜無間,再無超脫輪回之機!放下吧,給自己…留一線生機…”
“輪回?超脫?”阿鸞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凄厲,充滿了無盡的悲憤和絕望,“三十年前,我被活活捂死在這冰冷的炕上時,誰給我生機?!我被掛上房梁,像塊破布一樣隨風飄蕩時,誰給我超脫?!”她周身的紅芒暴漲,怨氣如同實質的黑色火焰般升騰,房間內的溫度驟降至冰點!腳上的銅鈴瘋狂震顫,發出刺耳的尖鳴!“這三十年!我徘徊在陰陽之間,受盡孤寂寒苦!就是為了今日!為了親眼看著這畜生挖心掏肺!魂飛魄散!業障?無間?我早就身在無間!這業障,我背定了!今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話音未落,她血紅的指甲再次暴漲,帶著撕裂一切的怨毒和決絕,如同五道猩紅的閃電,狠狠抓向阿堅的心口!速度快得連清風道長都來不及再次出手!
阿堅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那穿心之痛。
就在那血紅的指甲即將刺破阿堅胸口的衣襟,觸碰到皮肉的剎那!
一個身影,帶著天真無邪的笑聲,像一陣不合時宜的風,猛地從門外沖了進來!
“阿鸞!阿鸞!你返來咯!”清池拍著手,蹦蹦跳跳地跑到阿鸞面前,臉上是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驚喜笑容,仿佛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這恐怖的一幕。他歪著頭,仔細打量著阿鸞那身刺目的紅嫁衣和猙獰的血指甲,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澗的泉水。
“哇!阿鸞,你真水哦!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樣水!”他傻笑著,伸手想去觸碰那鮮紅的衣角,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回來,自顧自地說著,“我剛剛還夢到你了!我還看到一個全身白白的、會發光的人哦!伊講…”
清池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那個神奇的夢境,然后無比認真、無比清晰地對阿鸞說道:
“伊講…阿鸞,你下輩子,會無愁無慮,快快樂樂!是真的哦!伊講是真的!”
阿鸞的動作,如同被最堅固的寒冰凍結,驟然停滯!
那五根離阿堅心臟只有毫厘之差的、滴著怨毒寒氣的血指甲,硬生生停在半空。覆蓋在她周身的、如同黑色火焰般翻騰的怨煞之氣,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種難以理解的沖擊。
紅蓋頭,無風自動,微微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你…你說什么?”阿鸞冰冷死寂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微顫。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這個癡傻了三十年的清池口中說出。“你怎么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
清池見阿鸞聽自己說話,開心地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他抬起手指,毫不猶豫地、天真地指向屋外那片天空。
“就是伊啊!”清池的聲音清脆而篤定,“全身白白的,會發光,好溫柔好溫柔的人!伊在那里!伊講的話,一定不會騙人!阿鸞,你下輩子會很好很好!”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阿鸞那無形的視線,都順著清池那根純凈無邪的手指,望向了門外,望向了那片天空。
屋外,皎潔的明月掛在高空,夜色如墨,然而,在清池所指的方向,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團柔和而圣潔的、無法形容其顏色的純凈光輝!
那光芒并不刺眼,卻仿佛蘊含著宇宙間最慈悲、最溫暖的力量,瞬間驅散了屋內所有的陰寒和怨煞!
光暈之中,隱約可見一位白衣身影,衣袂飄飄,寶相莊嚴。祂低垂著眼瞼,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帶著無盡的悲憫,靜靜地注視著屋內的阿鸞。
沒有言語,只有一種宏大而無聲的撫慰,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鸞那被仇恨灼燒了三十年的靈魂。
阿鸞周身沸騰的怨煞黑氣,如同烈日下的冰雪,開始無聲地、迅速地消融、褪去。那身刺目的紅嫁衣,顏色似乎也黯淡柔和了幾分。血紅的指甲,一點點收斂了鋒芒。腳踝上那枚曾發出催命聲響的銅鈴,此刻只是輕輕、輕輕地搖曳了一下,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如同嘆息般的脆響。
叮…鈴鐺自行解開了,三十年來最沉重的枷鎖,在此刻煙消云散。
紅蓋頭,緩緩地、徹底地揚起。蓋頭下,不再是空洞和怨毒,而是一張清秀卻飽經滄桑、布滿淚痕的少女臉龐。她的眼神,從極致的恨,到茫然,再到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悲傷和解脫,最后化為兩行清澈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擋在阿堅身前、依舊傻笑著的清池。那眼神,復雜得包含了千言萬語——有最后的恨意,有殘留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
“清池…”阿鸞的聲音,不再冰冷怨毒,而是帶著一種飄渺的、仿佛來自遙遠彼岸的柔和,“阿秭…走了…你…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這充滿痛苦回憶的人間。她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那身紅嫁衣也化作點點流螢般的微光。
她緩緩飄起,飄向門外天空中那團純凈的光輝,飄向那慈悲的白衣身影。
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最終與那圣潔的光輝融為一體,消失不見。只有一聲若有似無、充滿解脫意味的嘆息,隨著晚風,輕輕飄散。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阿堅癱坐在地上,如同爛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文彬緊緊抱著昏厥過去的慧心,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震撼讓他不知所措。清風道長望著天空,雙手合十,低聲誦念著什么,臉上充滿了敬畏與慈悲。
只有清池,依舊站在原地,仰著小臉,望著阿鸞消失的天空方向,臉上還掛著那純凈無邪的笑容,仿佛剛剛只是看了一場美麗的煙火。
“阿鸞…走好哦…”他喃喃地說,聲音很輕,很輕。
時間,如同村口那條無聲流淌的小河,悄然滑過月余。
金門村那場血色恐怖的陰霾,似乎隨著阿鸞的離去而漸漸消散。村民們心有余悸地談論著,生活卻不得不繼續。只是村尾那間屬于阿桂和清池的老屋,更加破敗冷清了。
這天,阿堅拖著沉重的步子,帶著一些米糧,想去看看那個傻老弟。院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卻意外地沒在院子里看到那個總是蹲在角落玩泥巴的熟悉身影。
“清池?”阿堅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復雜情緒——愧疚?憐憫?還是別的什么?
堂屋里傳來腳步聲。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阿堅的腳步猛地頓住,眼睛瞬間瞪大,手里的米袋“噗通”一聲掉在地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清池。但…又不再是那個清池。
他穿著一身雖然破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衣裳,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那雙曾經空洞、迷茫、只有孩童般懵懂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帶著一種沉靜而溫和的光,正平靜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看著阿堅。
“阿堅哥,你來了。”清池開口了,聲音平和,吐字清晰,再沒有半分往日的含糊和傻氣。
阿堅像被雷劈中,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指著清池,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你…你…清池?你…你怎么…”他語無倫次,巨大的震驚讓他幾乎失語。
清池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米袋,動作自然而流暢。他直起身,看著阿堅那副見鬼似的表情,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眼神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澄澈。
“我也不知道。”清池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那天,阿鸞跟著那個會發光的白衣人走的時候…”他抬起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眼神有些悠遠,“好像…好像被誰,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這里。”
他的目光投向遠方那片湛藍的天空,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圣潔的光影。
“然后…”清池收回目光,看著阿堅,眼神純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就這樣,突然…都明白了。”
一陣風吹過,院子角落的荒草輕輕搖曳。阿堅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眼神清明的清池,又想起那天阿鸞消失前最后看向清池那復雜的、帶著一絲溫柔的眼神,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雜著某種宿命的震撼,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堵了塊石頭,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有那枚早已失去主人的銅鈴,不知遺落在老屋的哪個角落,在風穿過破窗的嗚咽聲中,仿佛發出了一聲遙遠而微弱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