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京城:從“尖子生”到“丑小鴨”
- 月光如水天天寒:上津幻滅的愛情
- 小新幼稚園
- 7845字
- 2025-07-07 20:04:00
九月的BJ,天還是熱得緊。日頭白晃晃地懸著,曬得柏油路面發軟,蒸騰起一股子混合了塵土、汽車尾氣和行道樹氣味的、屬于大都市特有的氣息。秦羽妍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墨綠色人造革手提包,包上印著褪了色的“BJ旅游”四個字,是父親上次去BJ開會帶回來的。她站在首都財經大學那氣派的、鑲著鎏金大字的大門底下,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一粒被風從戈壁灘卷來的沙塵,渺小,無措,帶著一身洗不掉的土腥氣。
先是在坐汽車在戈壁灘里跑了九個小時,到了WLMQ;住在明園賓館,等了兩天,買到了火車票,火車走了四天三夜,硬座。
車廂里擠滿了人,汗味、煮雞蛋味、劣質香煙味、啤酒味混雜在一起;甚至半夜有人喝多了,還打起了架。秦羽妍靠著車窗,看窗外風景從熟悉的、一望無際的赭黃戈壁,漸漸變成起伏的土塬,然后是成片成片望不到邊的、綠得發亮的莊稼地,接著是連綿不斷的、長著郁郁蔥蔥樹木的山丘,最后是密集得讓人眼暈的房屋、工廠和高聳的煙囪。離家越遠,心就越懸著。等真正踏上BJ站那光可鑒人的水磨石地面,聽著四面八方涌來的、她幾乎聽不懂的南腔北調,看著那些穿著喇叭褲、花襯衫、燙著大波浪卷發、蹬著高跟皮鞋、走路帶風、目不斜視的時髦男女,秦羽妍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把那個印著“BJ旅游”的舊提包抱得更緊了些。父親托人買的新連衣裙——小鎮裁縫鋪里最時興的款式,泡泡袖,收腰,下擺綴著荷葉邊——此刻穿在身上,卻讓她渾身不自在,總覺得那些路過的目光像小針,細細密密地扎著她。
坐公交車到學校,一路更是眼花繚亂。那么多車!小轎車、面包車、大公共,還有滿大街鈴鈴響的自行車流,像一股股永不停歇的潮水。那么高的樓!方方正正,一排排,一幢幢,玻璃窗反射著刺眼的陽光。路那么寬!街邊的商店櫥窗那么亮堂!里面擺的東西她大多叫不上名字,只覺得貴氣逼人。這一切,都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戈壁小鎮截然不同。小鎮的風聲、沙塵、低矮的磚房、地窩子、慢悠悠騎馬的牧羊人……在這里,成了遙遠的、模糊的背景板。一種深切的、難以言喻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樣悄悄纏上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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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到,找宿舍樓,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推開303宿舍的門,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香皂和某種清新劑的味道撲面而來。四張鐵架子床,上下鋪,中間兩張長條桌。已經有人在了。
靠窗的下鋪,一個穿著淺藍色碎花連衣裙的女孩正彎腰鋪床單。聽見動靜,她直起身,轉過頭來。女孩皮膚白皙,眉眼彎彎,一笑,臉頰上陷進去兩個深深的梨渦,像盛了蜜糖。“你好!你也是303的吧?我叫陳露露,江蘇來的。”聲音軟軟的,像江南的糯米糕。
秦羽妍連忙點頭,有些拘謹地回道:“你好,我叫秦羽妍,XJ來的。”
“XJ?哇!好遠啊!怪不得你的眼睛這么漂亮,鼻子這么挺,真好看!”陳露露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友善,這讓秦羽妍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點。
這時,門又被推開,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米白色薄呢套裙的女孩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位提著大包小裹、衣著講究的中年人,大概是她的父母。女孩的頭發燙著精致的卷兒,下巴微微抬著,眼神掃過宿舍,帶著一種自然的審視。她開口,一串又快又清脆、像炒豆子似的音節蹦了出來,秦羽妍一個字也沒聽懂。
“阿拉跟儂講,格只香水老靈光額,巴黎新到貨……”女孩對著她母親說著,眼神掠過秦羽妍和陳露露,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她母親笑著應和,同樣說著那聽不懂的方言。她們帶來的行李真多,漂亮的皮箱、裝著被褥的絲綢提袋,還有大大小小的紙盒,散發出一種混合著皮革和高級香水的、陌生的氣味。
這個上海來的女孩,叫方語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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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到的,是個圓臉、戴眼鏡、扎著馬尾辮的姑娘,來自北方一個秦羽妍沒聽說過的小縣城;她叫趙楓沁。趙楓沁看起來樸實些,但一開口聊天,秦羽妍又懵了。
“……昨晚把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最后一點看完了,孫少平最后的選擇真是……”圓臉姑娘推了推眼鏡,語氣深沉。
“是啊,”陳露露接話道,語氣帶著共鳴,“田曉霞的死,太突然了,看得我哭了好久。”
“路遙寫底層,寫苦難,真是入木三分。”高挑的上海姑娘方語嫣也加入了討論,普通話字正腔圓,帶著點評判的意味。
秦羽妍站在自己的床鋪邊,默默地整理著母親親手縫制的被褥。路遙?《平凡的世界》?她從未聽說過。她只知道課本上的魯迅、巴金、老舍。她帶來的書,除了專業課本,就是幾本從陳露露那里借來、還沒讀完的瓊瑤小說。一種巨大的隔閡感涌上來。她覺得自己像個闖入了別人精心布置的客廳的陌生人,手足無措,格格不入。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在小鎮被夸贊“洋氣”的連衣裙,再看看室友們或精致或得體的衣著,突然覺得它那么土氣,那么不合時宜,連帶著穿著它的自己,也顯得那么笨拙和可笑。她把頭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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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對秦羽妍比較感興趣的問題就是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們XJ人都住在帳篷里嗎?”
“你們每天上學都騎馬嗎?”
“你們家是不是有草原,還有很多牛羊?”
“為什么你的名字和我們一樣,XJ不都是少數民族嗎?名字特別長的哪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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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還好回答,學業上的打擊,比這外在的沖擊來得更猛烈、更殘酷。
大學課堂大得像個禮堂。穹頂很高,吊扇在頭頂無聲地轉著巨大的影子。空氣中漂浮著書卷的陳舊氣和新刷墻壁的石灰粉味兒。
第一堂高等數學課,秦羽妍就懵了。講臺上頭發花白的老教授,語速不快,但邏輯極其縝密。那些公式、符號、推導過程,像天書一樣在眼前飛舞。高中的數學,她靠著死記硬背公式、反復刷題,總能拿到接近滿分。可在這里,教授講的是思路,是邏輯,是應用,是為什么。他拋出一個問題,秦羽妍還在努力理解題目本身的意思,旁邊已經有同學舉手,條理清晰地闡述自己的解法了。她拼命記筆記,密密麻麻寫滿了幾頁紙,可下了課再翻看,腦子里卻一片混沌,那些符號仿佛都在嘲笑她的遲鈍。
晚自習,她早早占好位置,拿出微積分的教材和厚厚的習題冊。一道關于多元函數極值問題的題目,她盯著看了半個多小時,草稿紙畫滿了一張又一張,思路卻像戈壁灘上的風,四處亂竄,怎么也抓不住那個關鍵的“點”。額頭上急出了細密的汗珠。抬眼看看四周,陳露露正戴著耳機,悠閑地翻著一本英文小說,時不時在筆記本上寫幾筆,神情輕松;上海姑娘和圓臉姑娘湊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什么,不時發出會意的輕笑。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秦羽妍的心。她咬著筆桿,一直熬到凌晨三點,眼睛酸澀發脹,那道題依然像攔路虎,紋絲不動。
第二天課堂上,教授講解這道題的思路,清晰流暢,如同庖丁解牛。秦羽妍聽著,努力在筆記上追著教授的思路,只覺得每一步都那么理所當然,又那么高不可攀。為什么昨晚自己就想不到呢?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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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概論的楊秀琴教授聲音不高,吐字卻極清晰,像一粒粒豆子落在瓷盤上。她在講臺上來回踱步,黑板上已經爬滿了奇異的圖案——那些蜿蜒曲折的曲線,像高原的溝壑,旁邊標著“IS-LM”、“凱恩斯有效需求”。楊教授纖細的粉筆時不時地點在某個交點上,發出清脆的篤篤聲。她的眼神穿過厚厚的鏡片掃過整個教室,在某個眉頭緊鎖的地方停駐:“這個交點代表……哪位同學來闡述一下?”
秦羽妍把頭埋得很低,筆尖在厚厚的筆記本上飛快地移動,手心全是汗。她拼命想抓住那些游魚般滑溜的概念:乘數效應、邊際消費傾向……每一個字眼拆開了都認識,組合起來卻是盤根錯節的藤蔓,死死纏住了她。她把楊教授說的每句話都抄下來,黑板上每一個符號都不放過,甚至努力描摹教授畫的那些曲線的轉折角度。她的筆記本字跡整齊得嚇人,密密麻麻,如同爬行的蟻陣,卻更像一場徒勞無功的抵抗。昨晚她為預習這一課熬到凌晨三點,涼水沖了三遍臉,咖啡粉混著白糖當藥灌下去才勉強清醒。此刻太陽穴卻突突地跳著,眼前那些曲線漸漸扭曲變形,模糊一片。
“秦羽妍同學,”楊教授忽然停下,鏡片后的目光精準地落點,“你談談對市場失靈理論中‘外部性’的理解?”
教室里有細微的騷動。她猛地抬頭,血液似乎沖上了臉頰,滾燙。腦子里昨夜背得滾瓜爛熟的定義此刻成了一片空白沙漠,一個字也冒不出。喉嚨發干發緊。她能感覺到前后左右的目光像細密的針尖扎在背上。
“我……我認為……”她張著嘴,舌頭像打了結,臉漲得紫紅。
楊教授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沒說什么,目光輕巧地移開了:“張莉莉同學?”
旁邊傳來低低的、壓抑的哧笑聲。羽妍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一頁筆記被她無意識揉皺,紙角翹起來,像一只嘲笑的眼睛。下課時,她抱著沉重的課本擠出過道,無意聽到前面兩個女生的嘀咕:
“……江蘇那個陳露露真是絕,筆記做得又快又好,還總愛發言,楊老師眼里的光都不一樣……”
“唉,人家是吃那碗飯的,不像有些人啊,小鎮里爭來的那個狀元,到了這兒,得倒著數嘍……”
“有些人啊,在小地方是頂尖的,同樣高考到了這里,高考分數和我們差一大截呢,不公平……”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她聽見。羽妍咬住下唇,幾乎是逃也似地沖出了教室門廊下那片陰影。她加快腳步,逃也似的離開了人群。那“小鎮第一名”的光環,在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鎖和莫大的諷刺。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優秀”,在更廣闊的天空下,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她曾經是戈壁灘上最耀眼的星,到了這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浩瀚銀河中一粒黯淡無光的塵埃,一只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
更大的鴻溝,還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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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語課,是秦羽妍的另一場噩夢。她的高中英語老師,是位認真負責卻帶著濃重河南口音的老先生。“Good morning”從他嘴里說出來,總是帶著獨特的“顧得貓寧”的味道。秦羽妍跟著學了三年,發音自然也帶上了這抹“鄉土氣息”。第一次在英語課上被老師點名朗讀課文,她緊張地站起來,剛念了兩句:
“The… the economic situation… has… has improved considerably… in recent… months…”(經濟形勢……在最近……幾個月……顯著……改善……)
話音未落,教室里就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低笑。不是惡意的嘲笑,但那種善意的、覺得有趣的哄笑,更讓她無地自容。她的臉瞬間紅透,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埋進書本里。老師溫和地糾正了她的發音,但那堂課剩下的時間,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
宿舍臥談會是一天里最活泛的時候。燈已經熄了,黑暗像個溫暖的罩子,蓋住了白天的拘束和那些眼神。
課外知識的匱乏,讓她在宿舍閑聊中都插不上話。室友們討論著顧城、北島、舒婷的詩歌,什么“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秦羽妍聽得云里霧里,茫然地問:“顧城是誰?”換來的是室友們略帶驚訝和一絲了然的眼神。
“哎,王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你看完沒?少平進礦那段看得我好揪心!簡直要了我的命!”陳露露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黑暗里浮起來。
對面的張莉莉接口:“看完啦!哎呦喂!孫少安跟潤葉……真是……氣死我了!路遙怎么這么狠的心!”
下鋪的王靜聲音慢悠悠的:“我覺得還好吧?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撕碎給人看。少平那種掙扎才真實啊。”
羽妍蜷縮在自己的上鋪,黑暗中睜大眼睛,安靜得像不存在。她枕頭邊放著一本簇新的《平凡的世界》,是從圖書館排著長隊好不容易才借出來的。她已經緊趕慢趕啃完了第一部,腦子里塞滿了黃土高原的窯洞和少年的汗水。她鼓起勇氣,聲音細細的,插進去:“我……我看完了第一部,孫少平在……在工地上吃黑饃那段……”
話沒完,張莉莉在下面翻了個身,床板吱呀一響:“唉呀秦羽妍,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們幾個暑假就聊完啦!你這反射弧也太長了!”她語速快得像豆子,“現在我們都看北島顧城啦!《一代人》里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真是絕!”
王靜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嗯嗯,是經典。顧城的朦朧詩,那種斷裂感,嘖嘖……”
話題如同掠過水面的鳥,輕巧地飛向了另一個方向。羽妍張了張嘴,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無聲地落了下去,墜得胃里沉甸甸的。她聽著黑暗中熱烈的討論,那些詩人名字、抽象意象、先鋒派主張……全是生疏的,遙遠的,像是在聽外國話。她悄悄把枕頭邊那本厚書塞到最里面,冰冷的書脊貼在臉上。那書頁里的黃土地和人煙,她以為尋到了共鳴,卻在現實的宿舍里,變成了一個遲到的尷尬注腳。
她開始清晰地感受到,大學這個“評價維度”,和她熟悉的高中,已經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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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戈壁小鎮的高中,評價是單一的,是“標準化答題”:試卷有標準答案,分數是唯一尺度。她秦羽妍的核心優勢,就是那近乎苛刻的自律,是像駱駝一樣吃苦耐勞的毅力,是瞄準目標(分數)心無旁騖、反復沖刺的執行力。她是一架精密的學習機器,輸入課本知識,輸出高分答卷。
可大學呢?這里沒有清晰劃定的跑道,沒有唯一正確的標準答案。它更像一片遼闊的、充滿未知的森林。評價維度變得復雜而多元:
學習模式斷裂:不再是“被動接收+精準復現”(刷題)。教授丟給你一個問題,扔給你一堆參考文獻,讓你自己去“主動探索”,然后要求你有“批判性輸出”——寫文獻綜述、設計課題方案、甚至要把不同學科的知識揉碎了掰開了整合起來。秦羽妍第一次拿到“寫一篇關于當前宏觀經濟政策對中小企業影響的評述”的作業時,完全傻眼了。沒人告訴她該看哪幾本書,沒人給她標準答案的結構,她像一只沒頭蒼蠅,在圖書館浩瀚的書海里迷失了方向,焦慮得整夜睡不著。
綜合素質落差:課堂展示環節,秦羽妍站在講臺上,緊張得手心全是汗,聲音發顫,眼神不敢看臺下,準備好的稿子也念得磕磕巴巴。而來自大城市的同學,從小可能參加過辯論隊、模擬聯合國,或者各種科研競賽、社會實踐活動,他們站在臺上落落大方,侃侃而談,眼神自信,手勢自然,能把枯燥的內容講得引人入勝。社團招新,秦羽妍看著那些海報上寫著“要求有組織協調能力”、“有相關特長者優先”,只能默默地走開。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長”,更不懂什么叫“資源對接”。實習信息?更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去哪里找,也不知道怎么申請。
資源視野局限: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雖然也有關),更是信息、人脈和眼界的差距。當同學聊起父母帶他們去國外旅游的見聞,討論著華爾街的金融動態,或者某個行業大佬的講座內容時,秦羽妍只能沉默。她的世界,之前只有課本、習題和小鎮那方小小的天空。她的家庭,無法提供這些人脈和信息的渠道。當大家周末相約去參觀博物館、看話劇、聽音樂會時,秦羽妍往往因為心疼門票錢(盡管父母給的生活費并不少,但她習慣了節儉),或者對這些活動完全陌生而選擇待在宿舍看書。久而久之,她發現自己很難融入一些話題圈層,無形中豎起了一道壁壘。
還有那些微妙的、卻又無處不在的差異:
文藝特長與審美表達:迎新晚會上,陳露露彈了一首行云流水的鋼琴曲,上海姑娘跳了一段優雅的芭蕾,連圓臉姑娘也能唱幾嗓子字正腔圓的京劇。秦羽妍呢?她只會埋頭讀書。當大家討論一幅畫的構圖,一部電影的鏡頭語言時,她常常感到詞窮,無法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感受,審美似乎也停留在“好看”與“不好看”的簡單層面。
消費觀念與生活儀式感:室友們會買精致的發卡,會在床頭放一小瓶鮮花,會在周末去校門外的小咖啡館點一杯咖啡看書。秦羽妍覺得一杯咖啡的錢夠她吃一天飯,鮮花幾天就謝了太浪費。她的生活,是實用主義至上的,缺少那種“無用”卻滋養心靈的“儀式感”。
面對多元價值觀時的心理韌性:大學里思潮活躍,各種觀點激烈碰撞。當聽到與自己從小接受的觀念截然不同的言論時,秦羽妍的第一反應往往是震驚、不安,甚至有些抵觸,需要很艱難地去消化和理解。不像一些同學,似乎天生就能更包容、更辯證地看待不同聲音。
這一切的一切,像無數根細小的繩索,纏繞著秦羽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累。一種從精神深處蔓延開來的疲憊。這疲憊,比她高中時刷題到深夜的辛苦,要沉重得多,復雜得多。她像一只習慣了在戈壁單一、堅硬土地上奔跑的駱駝,突然被扔進了南方濕潤、泥濘、路徑交錯的水田里,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茫然失措。
然而,秦羽妍骨子里的那份“韌性”——那戈壁灘賦予她的、如同駱駝刺般頑強的生命力——并未被徹底壓垮。自卑、惶恐、挫敗之后,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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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是幢灰色方正的盒子樓,里頭書架排得密集如林,頂上的日光燈管泛著冷白的光。空氣里彌漫著紙頁微微發霉的舊氣和翻書時激起的細微塵埃。每一層靠窗的位子都極搶手,窗外有高大的楊樹葉子沙沙地響,映得光在桌面流動。
羽妍總去得最早,揀一個最角落的背光位置坐下。桌上攤開《管理經濟學》,微積分習題集。攤開的英文報紙《China Daily》,油墨味還很新鮮。她右手邊放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隨身聽,耳機線繞在脖頸上,像一條冰涼的黑蛇。耳機里反復傳出同一個標準得如同精密儀器的聲音:“……This is Radio Beijing. The State Council today announced……”那聲音清晰地讀著,每個音節都力求模仿,念的是標準。可一張口,她自己嘴里跟著念出來的,卻總脫不了老家河南方言老師教的那股平直味:該平的調子揚起來,該揚起的調子反而重重地墜下去。
宿舍里好幾次,她鼓起勇氣跟著隨身聽念,趙楓沁和方語嫣互相看看,臉上繃著笑,肩膀抖動一下,然后咳嗽兩聲,裝作什么都沒發生。有一回,方語嫣對著鏡子擦粉,聽著她念了幾句,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秦羽妍,你那英語,跟老陳醋似的,味兒沖得能開瓶倒二兩餃子了!”
笑聲不大,卻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羽妍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動了動,沒出聲,默默把耳機塞得更緊些,聲音開大,大到耳膜嗡嗡作響,蓋過整個世界。
她不再在宿舍練,只在夜深人靜或者獨自在圖書館這個角落時,才敢小聲跟著讀。
“Radio...Beijing...State...Council...”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往外擠,舌頭卷著,嘴唇崩得死緊。窗外楊樹的影子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那上面同樣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單詞釋義、短語搭配,像是給自己壘砌的一道無聲高墻。
晚上十點半,圖書館要閉館了,巨大的吊燈一盞盞熄滅,管理員拿著叮當作響的鑰匙串催人。羽妍收拾好攤了一桌的書本,揉著發酸的眼睛走出那幢灰樓。校園主干道上路燈昏黃,梧桐葉子在地上投下晃動不定的大塊陰影。夜風涼了,夾雜著水汽,吹得她鼻子癢癢的。她攏了攏舊外套,抱著厚厚一摞書和隨身聽,縮著肩膀,腳步有些沉重地往宿舍走。
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朗讀、背誦;無論如何,都要追上她們,這個目標堅毅又篤定,秦羽妍在學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精疲力竭。
遠遠就看見宿舍樓的輪廓,大多數窗口已經熄滅,剩下零星幾盞,像是荒原上孤獨的燈火。樓道里聲控燈時靈時不靈,跺腳也不一定亮。她摸黑走到水房盡頭那個最不起眼的水龍頭下。龍頭還在滴水,噠…噠…噠…聲音在黑夜里很清晰。她把自己的搪瓷臉盆從角落拖出來,盆底在水泥地上磨出刺耳的刮擦聲。接著是嘩啦嘩啦的撩水聲——她不敢開大,怕驚擾了四鄰——水流很細,冰冷地沖在手背上。捧起水洗臉,搓揉臉頰的動作像是在用力抹去什么痕跡。最后是一聲輕響,濕毛巾搭在了盆沿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摸索著走向宿舍門口。門縫里已經沒有燈光,大家都睡了。她極小心地摸出鑰匙,插進鎖眼,緩慢地擰開。極輕微的“咔噠”一聲。門開了,又被她慢慢帶上。屋子里很黑,也很靜,只有室友熟睡中沉緩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窗外的路燈隔著窗簾透進一點模糊的光暈。
她抱著書,屏住呼吸,赤著腳,極小心、極輕地移動,像一只無聲無息的貓,生怕踩到地雷一樣避開所有可能發出聲響的地方,慢慢爬向那個靠門的上鋪。老舊鐵床在承重時,極其輕微的“吱呀”了一下。
黑暗中,她卸下書本,身子挨上硬板床,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從腳底板沉到心口窩,又沉沉地壓在床板上。眼皮像墜了鉛,卻不敢立刻閉上。她側過身,耳朵里仿佛還回蕩著隨身聽里那個平直播報的聲音,混著水房滴水的噠噠聲,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沒有盡頭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