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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戈壁小鎮的“標準答案”

風,是戈壁灘的常客。一年到頭,嗚嗚地刮,卷著沙粒子,磨得窗框沙沙響。秦羽妍就出生在這風聲里,長在這風聲里。一九七六年,XJ這片硬朗的土地上,添了個眉眼娟秀的女娃。

她家在小鎮邊上,緊挨著油田的一座值班房。

父親秦劍鋒,是采油隊的大隊長,管著百十號人,常年扎在沙漠腹地,跟磕頭機(抽油機)、輸油管道打交道。臉膛曬得黑紅,像抹了一層醬,手指關節粗大,沾著洗不凈的油污,那是他的勛章。秦劍鋒話不多,開口就是“抓緊干!”、“安全第一!”,帶著不容置疑的勁兒。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也是隊里的主心骨。

母親董金芝,在基地后勤當會計,管著油鹽醬醋、勞保手套的賬。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家里頭也收拾得利利索索,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待人總是笑模樣,誰家有個難處,能幫襯一把絕不推辭。街坊鄰居都夸:“老秦家媳婦,是個敞亮人!”

秦羽妍下面還有個弟弟,秦駿,小她兩歲。這小子,腦子活絡,念書一點就透,成績單也漂亮,可就是皮!像戈壁灘上的跳鼠,沒個安生時候。爬樹掏鳥窩,下河摸小魚,跟人打架更是家常便飯。鼻青臉腫地回來,少不了挨父親一頓訓斥,母親一邊嘆氣一邊拿熱毛巾給他敷臉。這時候,秦羽妍總是默默地站在旁邊,手里攥著弟弟磨破的衣角,想著怎么替他補好。

秦羽妍不一樣。她像戈壁灘上一種叫“駱駝刺”的草,根扎得深,枝葉不張揚,卻自有股韌勁兒。從小就知道家里不寬裕,父母的辛苦都看在眼里。弟弟調皮搗蛋,她就多擔待些。弟弟惹了禍,她悄悄替他遮掩;弟弟饞鄰家孩子手里的糖,她把自己的零花錢攢下來給他買;弟弟功課有不懂的,她放下自己的書耐心教。街坊鄰里誰家有點縫縫補補、寫寫算算的小忙,她看見了,不用人喊,搭把手就做了。大伙兒都說:“老秦家這閨女,懂事的讓人心疼。”

風沙天,大院里的鐵皮通告欄叮咣響。風沙過去了,通知就貼滿了。紅紙黑字,密密麻麻。學校期中考試、期末考試、競賽獲獎……總有一行字釘在最顯眼的位置:“第一名:秦羽妍”。

秦劍鋒家里墻上沒啥裝飾,但獎狀一張壓一張,早糊滿了正面墻。黃銅的獎章掛著紅穗子,一排一排,亮堂堂的,是秦劍鋒這輩子最大的體面。有客人來,總忍不住嘖嘖夸幾句:“劍鋒,你這閨女出息!”秦劍鋒嘴上說著“瞎用功,沒小子中用”,卻必定起身,親手拿起抹布,把那些玻璃框再細細擦一遍,指肚擦過“秦羽妍”三個字,手勁兒是溫熱的。他常年被漠風和原油熏過的眼睛,只有對著那面墻,才漾出一層薄薄的光亮。他給油隊的伙計們發煙,發最普通的“大前門”,手指頭粗,指甲縫洗不凈。人家夸他閨女,他煙也不點了,就夾在耳朵后面聽,脊背挺得比紅柳樹干還直。

羽妍看見了那光。爸眼里這點光,像干旱戈壁上稀罕的露水,澆灌著她從不敢停歇的努力。她是爸爸的獎狀,是貼在沙漠荒涼胸口的一抹亮色。她習慣了爭第一。就像沙漠里的駱駝刺,根扎得深些,再多吸收一點稀薄的水分。競賽、考試、年級大會發言……“秦羽妍”變成了優秀、懂事、從不讓人操心的某個符號。

董金芝納鞋底子,錐子穿透千層布底,呲啦一聲。她不用看女兒,光聽那紙翻頁的節奏就知道閨女在刷題。“妍啊,歇會兒眼睛。”她聲音像溫吞水。

秦駿可不管。他闖了禍,踢球砸碎了王伯伯家的窗玻璃。秦劍鋒眉毛擰成了疙瘩,抄起墻角的笤帚疙瘩。羽妍幾步過去,擋在弟弟前面,聲音清清亮亮的:“爸,是我沒看好他,我明天給王伯伯安玻璃去。”笤帚疙瘩懸在半空,沒落下來。秦劍鋒看著那張肖似亡母的小臉,嘆了口氣,罵了句“慈母多敗兒”,氣哼哼走了。董金芝納鞋底的線繞在指頭上,抿著嘴沒言語。

秦駿偷偷沖羽妍做鬼臉,壓低聲音:“姐,你也太傻了,爸打我又不疼。”

羽妍從作業本上抬起頭,看他額角蹭的灰:“玻璃碴子會扎人,要是扎著王奶奶呢?”她語氣沒一絲責備,像說一件平常事。

秦羽妍很自然的,就成了小鎮上響當當的“別人家的孩子”。她像一架上了發條、精密運轉的小機器。天不亮就起來讀書,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就寫作業,寫完作業還要幫母親做家務。課本翻得起了毛邊,練習本寫得密密麻麻。墻上那張“三好學生”的紅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目標。她很少出去玩,也沒什么特別的愛好。問她喜歡什么?她大概會茫然地眨眨眼。喜歡?她只知道要做對的事,做讓父母驕傲的事。“優秀”,是這個戈壁小鎮給她設定的唯一標準答案。至于答案之外是什么,她沒想過,也不敢想。風沙打磨著她的棱角,也磨礪著她那顆只想做“標準答案”的心。

日子就像戈壁灘上的沙,在風里無聲地流淌。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熱一些,風里裹著沙土的氣息,也裹著一股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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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榜題名時**

1994年的夏天像只烤馕的大土坑,把整個戈壁灘烘烤得熱氣騰騰,地表浮著一層晃動的透明水汽。

高考那兩天,連知了都熱得懶得叫了。考場設在市內的中學里。秦劍鋒特意請假兩天回來,專門給女兒買了太陽口服液和蜂王漿,坐在屋檐下的小馬扎上,不停地把那沾著油泥的扇子扇風,心里總是不踏實。董金芝燒了一鍋綠豆湯,在井水里鎮著。秦駿破天荒地老實了,趴在里屋床上翻小人書,連“孫悟空”打妖怪都覺得沒勁。

羽妍走進考場。頭頂的老式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攪動著燥熱凝滯的空氣。她的卷面像戈壁的沙礫一樣干凈清爽,筆尖劃過紙面是清晰的沙沙聲。汗水沿著鬢角滑下來,在準考證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印跡。心里出奇的平靜,像風暴席卷過后的沙漠,只剩下一片澄澈的空曠。

高考成績放榜那天,小鎮的高中門口擠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焦灼的期待。秦羽妍擠在人群中,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兔子。她不敢擠到最前面,只遠遠看著數學張老師在前面,大聲念著名字和分數。

“……秦羽妍!首都財經大學!錄取了!”

嗡的一聲,秦羽妍的腦子一片空白。周圍瞬間安靜了一下,緊接著爆發出更大的喧嘩。

“誰?誰家孩子?”

“秦劍鋒家的閨女!老秦家的!”

“嚯!首都!還是首都財經大學!了不得啊!”

“咱這戈壁灘,真飛出金鳳凰了!”

無數道目光唰地集中到她身上,有羨慕,有驚嘆,有難以置信。秦羽妍只覺得臉上發燙,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秦羽妍緊緊攥著拳頭,指尖冰涼,掌心卻全是汗。她擠出人群,往家跑。風呼呼地刮過耳邊,帶著沙粒打在臉上,有點疼,又有點癢。她跑過熟悉的沙土路,跑過飄著拉條子香味的小飯館,跑過供銷社斑駁的綠漆門……手里那個信封,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慌,又像一塊蜜糖,甜得她眼眶發酸。

推開自家院門,母親董金芝正在院子里晾曬洗好的床單。看見女兒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地跑回來,手里緊緊攥著拳頭,心里咯噔一下。

“妍妍,咋了?成績……出來了?”董金芝的聲音有點發顫。

秦羽妍說不出話,只是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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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取通知書送到的時候,郵遞員老具走過來,把那個印著紅色大學校徽、沉甸甸的信封塞到董金芝手里,笑得滿臉褶子:“你閨女,好樣的!給咱這戈壁小鎮長臉了!”

董金芝的手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她認得信封上那幾個莊嚴的字——“首都財經大學”。她的手抖得厲害,撕了好幾下才撕開封口,抽出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錄取通知書。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老秦!老秦!”董金芝的嗓子一下子拔高了,帶著哭腔,又帶著狂喜,“咱閨女……考上了!考上首都的大學了!首都財經大學!”

正在屋里修理一把舊鐵鍬的秦劍鋒,咣當一聲扔了工具,幾步就跨了出來。他那雙布滿老繭、沾著油污的大手,此刻卻顯得有些笨拙,想碰通知書,又怕弄臟了。他湊近了看,一個字一個字地認,那黑紅的臉膛因為激動而更紅了,嘴唇哆嗦著,最后只重重地、反復地拍著女兒的肩膀,聲音洪亮,震得院墻上的沙土簌簌往下掉:

“好!好!好!我閨女!給咱戈壁長臉了!長了大臉了!”

這個在沙漠里面對狂風沙暴都不皺眉頭的漢子,此刻眼圈竟有些發紅。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風,瞬間傳遍了小鎮。接下來的三天,秦家的家里總是來親朋,就沒斷過客人。

秦劍鋒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把積攢的好酒都拿了出來。門口小院里支起大圓桌,借來的板凳圍了一圈又一圈。炒雞、孜然羊肉、烤肉、油炸小白條、辣椒炒肉、涼皮子、蝦片……母親董金芝帶著幾個相熟的嬸子,在灶臺前忙得腳不沾地,鍋碗瓢盆叮當作響,油煙混著肉香、孜然香,在小院上空彌漫。

“老秦,養了個好閨女啊!”

“董會計,你們兩口子有福氣!”

“羽妍這丫頭,打小我就看有出息!”

“來來來,敬咱們的‘女狀元’一杯!”

大人們推杯換盞,嗓門一個比一個亮。孩子們在桌底下鉆來鉆去,搶著掉在地上的肉塊和糖果。秦羽妍被推到眾人面前,接受著潮水般的贊美和祝福。她努力笑著,回應著,臉都笑僵了。看著父親喝得滿面紅光,聲音洪亮地跟人說著“我閨女,隨我!肯吃苦!”,看著他眼中那從未有過的、毫不掩飾的巨大驕傲和滿足;再看看母親雖然疲憊卻容光煥發的臉,聽著她一遍遍謙虛地說“都是孩子自己爭氣”……秦羽妍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十幾年來,挑燈夜讀的孤寂,不敢松懈的壓力,那些為了一道題解不出而偷偷掉過的眼淚……在這一刻,似乎都被父親眼中的光芒和母親臉上的笑容熨平了。值了。她覺得,一切都值了。戈壁的風沙,似乎都變得溫柔起來,帶著醉人的暖意。

弟弟秦駿也高興,圍著姐姐轉,小胸脯挺得老高,仿佛考上的也有他一份功勞。秦劍鋒喝到興頭上,一把拉過小兒子,指著秦羽妍,聲音洪亮:“小子!看見沒?這就是榜樣!跟你姐好好學!將來也給老子考個名牌大學回來!”秦駿被父親的大手拍得一個趔趄,揉著肩膀,嘿嘿笑著,眼神里既有對姐姐的崇拜,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調皮和不服氣。

那幾天慶祝的流水席,吃掉了家里攢下的不少家底,也吃盡了小鎮的喧囂和熱鬧。杯盤狼藉之后,小院恢復了平靜。秦羽妍幫著母親收拾殘局,洗刷堆積如山的碗碟。夕陽把戈壁染成一片金黃,也把母女倆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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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累壞了吧?”秦羽妍看著母親眼下的青黑。

董金芝用圍裙擦了擦手,看著女兒,眼里是化不開的溫柔和滿足:“不累,高興!我閨女要去BJ念大學了,媽心里頭……跟喝了蜜似的。”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就是……BJ那么遠,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后面的話沒說出來,是滿滿的擔憂和不舍。

“媽,我都十八了,能照顧好自己。”秦羽妍故作輕松地笑笑,心里卻也像被這戈壁的晚風吹過,掠過一絲對未知遠方的茫然。

董金芝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那粗糙而溫暖的手掌,傳遞著無聲的支持。夕陽沉下去,戈壁灘的夜晚,帶著涼意和寂靜,悄然降臨。

夜里,她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風聲,還有父母低聲的談話。母親說:“BJ遠,得給她多備點錢,再做兩身新衣服。”父親說:“嗯,讓她別省著,好好學習,別惦記家里。”

秦羽妍把臉埋在枕頭里,枕頭套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是母親的味道。她想,BJ是什么樣的?那里的天是不是也像戈壁灘一樣藍?那里的人,會不會也像小鎮的鄰居一樣熱乎?

她不知道,那座千里之外的城市,會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吹亂她一直緊繃的發條,讓她在日復一日的“標準答案”之外,第一次嘗到別的滋味。而那滿墻的獎狀,終將被新的故事覆蓋,就像戈壁灘上的腳印,風一吹,就換了模樣。

沙棗樹上的蟬鳴漸漸稀了,夏天就要過去。秦羽妍知道,再過一個月,她就要離開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鎮,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把錄取通知書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壓在最底下,上面摞著厚厚的課本和筆記。

窗外,弟弟秦駿還在蹬著自行車,叮叮當當的聲響和小朋友的嬉鬧聲,像一首最樸實的歌,輕輕流淌。秦羽妍閉上眼睛,嘴角帶著笑,心里卻悄悄藏了個念頭:BJ的秋天,會不會也有沙棗花的香味?

她不知道答案,卻隱隱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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