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晨起梳妝,李瓊玉——如今該叫李清雪了——對著銅鏡綰發時,忽然一陣反胃,喉頭涌上熟悉的酸意。
這已是連著第三日如此,起初只當是春日犯了寒癥,直到貼身宮女怯生生捧來脈枕,太醫跪在地上叩首道“恭喜娘娘,是喜脈,已有一月余”時,她手中的玉梳“啪”地落在妝奩上。
一月余。
算算時日,正是百花宴前不久。
她猛地按住小腹,指尖冰涼。這里面,竟藏著她與他唯一的念想。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悶得發疼。
她想笑,眼角卻滑下淚來。這孩子來得這樣不是時候,在她被剝奪姓名、困于深宮之時。
“娘娘?”春梅見她臉色發白,擔憂地喚了聲。
李清雪迅速拭去淚痕,鏡中的女子眉眼依舊清麗,只是眼底多了層化不開的霧。
她緩緩搖頭,聲音輕得像風:“知道了,退下吧。”
待殿內只剩她一人,她才重新撫上小腹,那里尚是一片平坦,卻已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是他的血脈,是他們被碾碎的姻緣里,唯一漏下的光。
可這光,能在這吃人的宮里活下去嗎?
皇帝若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她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
窗外的海棠開得正好,像極了那年梨花樹下的月光。
她輕輕閉上眼,在心底無聲地喚:簡郎,我們有孩子了。可這孩子,我該如何護她周全?
紙終究包不住火。
皇帝得知消息時,正在批閱奏折。
總管太監附耳低語幾句,他握著朱筆的手頓了頓,墨點落在“國泰民安”四字旁,暈開一小團黑。
“哦?清雪有孕了?”他放下筆,語氣竟帶著幾分笑意,仿佛真心歡喜,“倒是個好消息。傳朕的話,給鐘粹宮加派些人手,仔細伺候著。”
總管應了,卻見皇帝指尖在奏折上輕輕敲擊,眸底并無半分喜色。
當晚,他便去了鐘粹宮。李清雪正坐在窗邊發怔,見他進來,慌忙起身行禮,身子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身子重了,不必多禮。”皇帝扶起她,掌心的溫度卻讓她脊背發涼。他目光落在她小腹上,笑得溫和:“太醫說已有一月余?倒是巧。”
李清雪臉色煞白,屈膝便要跪下:“陛下……”
“起來說話。”皇帝扶住她,力道卻重得像鐵鉗,“你我夫妻一場,何必如此見外?這孩子,朕盼了許久。”
他語氣越溫柔,她越心驚,淚水忍不住滾落:“陛下,臣妾……”
“你什么都不用說。”皇帝打斷她,抬手拭去她的淚,指尖冰涼,“朕知道你委屈。放心,朕會好好待你,待這孩子。”
他留下賞賜,又溫言囑咐了幾句安胎的話,才轉身離去。
可他剛走出鐘粹宮,臉上的笑意便瞬間斂去。
賞賜越發頻繁地送進鐘粹宮,錦緞、補品、安胎藥……堆得像座小山,每一樣都透著“恩寵”。
李清雪卻日漸惶恐。她看著那些安胎藥,總覺得里面藏著什么。直到那晚,皇帝再次駕臨,手里端著一碗親手熬的“補品”。
“清雪,喝了吧,對孩子好。”他笑得如同初見時那般溫和。
李清雪猛地跪倒在地,膝行幾步抱住他的腿,淚水滂沱:“陛下!求您開恩!這孩子……這孩子是無辜的!”
她終于不敢再瞞,聲音哽咽:“求陛下留下這個孩子!等她平安降生以后,臣妾愿意生生世世,只服侍皇上一人,安安靜靜留在這深宮之中,只求您放過她!”
皇帝低頭看著她,臉上依舊帶著笑,眼底卻翻涌著駭人的戾氣。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寵物:“清雪,你在說什么?朕不是說了,會好好待這孩子嗎?”
他頓了頓,語氣輕得像嘆息:“你看,朕多疼你。”
可那碗“補品”,他始終沒有放下。
李清雪望著那碗漆黑的藥汁,哭得幾乎暈厥,死死攥著他的龍袍:“陛下!求您了!臣妾給您磕頭了!”
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下又一下,很快便滲出血來。
皇帝看著她絕望的模樣,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瘋狂:“你求朕?”
他猛地甩開她,將那碗湯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濺:“留著?可以。”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目光如刀:“但你要記住,從今日起,你與這孩子的命,都捏在朕手里。你讓朕高興,她才能活;朕若不高興……”
他沒說完,只是用眼神掃過她的小腹,那眼神里的冰冷,讓李清雪渾身血液都似要凍結。
窗外的月光慘白,映著地上的藥漬,像一灘凝固的血。
她癱坐在地,知道這場“恩寵”,不過是更殘忍的折磨的開始。她保住了孩子的命,卻將自己和孩子,都拖進了更深的深淵。
……
從梅林回來的當夜,宋昭便發起高熱。
蘅霜苑本就偏僻,炭火不足,她裹著薄被躺在冷硬的床榻上,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發燙,意識被燒得昏昏沉沉。
時而看見天和九年的牡丹開得灼眼,時而聽見母親在宮里的咳嗽聲,最后總落在梅林那夜的風雪里——皇帝那句“阿昭有心了”像根細針,輕輕挑開她早已結痂的傷口。
她昏了三日。
燒得最烈時,仿佛有雙微涼的手替她拭去額角的汗。
再次睜開眼時,窗外已落了暮色,一盞昏黃的油燈在案頭跳動。
她動了動干澀的唇,視線模糊地聚焦,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眸里。
陸昀就坐在旁邊。
他見她睜眼,緊繃的下頜線幾不可察地松了松,聲音帶著剛醒般的沙啞:“醒了?”
宋昭怔怔地望著他,一時忘了言語,只狠狠掐了他一下。
“嘶,你干什么。”
不是夢,他怎么會在這里?
陸昀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身想去點燈,動作卻頓了頓,終究只是低聲道:“太醫來看過了,說你是風寒入體,已開了藥。”
案上的藥碗還冒著熱氣,苦澀的味道漫在清冷的空氣里。
宋昭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落在自己蓋著的錦被上——那不是她原本的舊被,料子厚實,還帶著淡淡的皂角香,顯然是新換的。
她動了動指尖,聲音因久咳而嘶啞:“你來多久了?”
“就一會兒。”陸昀打斷她,端過藥碗,吹涼了才遞給她,“先把藥喝了。”
藥汁很苦,順著喉嚨滑下去,卻奇異地壓下了幾分昏沉。
宋昭望著他專注的側臉,昏了幾日的腦子慢慢清醒,想起梅林里他緊握刀鞘的手,想起他替她遮掩時那句“不忍揭發”。
油燈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她沉默地喝著藥,忽然覺得,這幾日昏沉中那雙微涼的手,或許并非錯覺。
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