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九年的春日。
那日的御花園比往年更熱鬧些,文武百官攜家眷赴宴,衣香鬢影映著滿園姹紫嫣紅。
彼時還是少女的李瓊玉隨丈夫游園,她穿一身藕粉襦裙,正蹲在牡丹叢邊逗弄蝴蝶,鬢邊別著朵半開的粉芍,素凈得像株沾露的玉蘭。
皇帝本是隨意漫步,偏就瞥見了這一幕。
他站在廊下看了許久,直到李瓊玉察覺目光抬頭,那雙清澈如溪的眸子撞進他眼底,龍心一動,再難移開。
三日后,一封密函送入簡家。
簡文昌捏著那封輾轉遞來的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信紙邊緣被他攥得發皺。
信上字跡端方,只說圣意已決,三日后便要迎李瓊玉入宮。
“荒唐!”
他猛地將信紙拍在案上,硯臺里的墨汁濺出,染黑了剛謄抄好的藥方。
窗外的春光明明正好,他卻覺得渾身發冷,血液都似要沖上頭頂。
“圣意?什么圣意?強奪人妻,也配稱圣意?”
他聲音發顫,不是怕,是怒到極致的抖。
案上那支瓊玉送他的狼毫筆,被他一把掃落在地,筆桿斷成兩截。
他們自幼相識,從總角之交到情竇初開,他懸壺濟世,她紅袖添香,早已共許白頭。
前日里她還偷偷塞給他一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眼波流轉間滿是羞怯的期待。
怎么轉眼之間,就要被冠上“順嬪”的名號,困進那座黃金牢籠?還要被剝奪姓名,換一個陌生的“清雪”?
他猛地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書架,竹簡散落一地,發出嘩啦巨響。“我去找他!我去告訴陛下,她是我的妻!是我簡文昌此生唯一要娶的人!”
他踉蹌著往外沖,指尖因憤怒而痙攣,腦海里全是瓊玉含淚的眼,可剛沖到門口,就被聞訊趕來的老管家死死拉住。
“少爺!萬萬不可啊!”老管家老淚縱橫,“那是天子!您這一去,不僅救不出夫人,連自家滿門都要搭進去啊!”
“滿門?”簡文昌掙開他的手,雙目赤紅,“眼睜睜看著她被搶走,我茍活于世,與行尸走肉何異?”
風從敞開的窗灌進來,吹得燭火劇烈搖晃,映著他年輕卻扭曲的臉。
他知道管家說得對,可胸腔里那股怒火與絕望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這朗朗乾坤,竟容不下一段兩情相悅的姻緣;這九五之尊,竟能如此肆意踐踏他人心意。
門“吱呀”一聲被撞開,幾個穿著玄色勁裝的侍衛魚貫而入,為首的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內侍總管,臉上掛著慣常的假笑,眼底卻淬著冰。
“簡大人,陛下念你身子不適,特命咱家送藥來。”總管揮了揮手,身后兩個侍衛立刻架住還想掙扎的簡文昌,給他灌下一碗烏黑的藥汁。
簡文昌目眥欲裂,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怒聲,拼命扭動著想要掙脫。
他認得這總管,那日百花宴上,正是他在皇帝身邊,指著遠處的瓊玉說了句什么。
“放開我!”
他想嘶吼,卻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
老管家不知何時已被按在地上,花白的頭發散亂著,嘴里還在哭喊:“你們不能這樣!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苦澀的液體灼燒著喉嚨,簡文昌拼命想嘔,卻被死死捂住嘴。
不過片刻,他便覺得喉嚨里像是被火燒過,又像是被萬千銀針扎著,疼得他眼前發黑,再想說話時,只發出“啊啊”的嘶啞聲,連一句完整的抗議都吐不出。
“少爺!”老管家哭得撕心裂肺,猛地掙脫侍衛,撲向總管,“你們這群豺狼!不得好死!”
總管嫌惡地一腳踹開他,對侍衛使了個眼色:“這老東西沖撞咱家,以下犯上,拖出去。”
“不——!”簡文昌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老管家被拖到院子里,那根粗重的木杖高高舉起,又狠狠落下。
“啪!”“啪!”
沉悶的擊打聲伴隨著老管家微弱的呻吟,一聲聲砸在簡文昌心上。
他被侍衛按著,動彈不得,只能發出絕望的嘶吼,可那聲音嘶啞難聽,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不過十幾杖,老管家的呻吟便停了。
春日的陽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刺得簡文昌眼睛生疼。
總管拍了拍手,整理著衣袖,走到簡文昌面前,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臉:“簡大人,陛下仁慈,留你一命。往后好好活著,記住,什么話該說,什么人該想,掂量清楚。”
侍衛松開手,他重重摔在地上,喉嚨里的劇痛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他爬向院子里那具漸漸冰冷的身體,指尖摳進泥土里,指甲斷裂滲出血來,卻連一聲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風卷著藥渣的腥氣和淡淡的血腥味飄過,他望著湛藍的天空,第一次明白,這盛世之下,原來藏著如此吃人的黑暗。
而他,從此只能做個啞巴,在無聲的絕望里,看著心上人被囚深宮,看著親人含冤而死。
他最終還是沒能踏出那扇門,只是背對著滿園春色,緩緩滑坐在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是什么東西在他心里,碎了。
李瓊玉從百花宴之后就被強留在宮中。
他以簡家上下性命相逼。
皇帝嫌“瓊玉”二字太俗,親自賜名“清雪”,盼她如冰雪般純凈,卻不知這名字里藏著多少被迫的涼薄。
順嬪初入宮時總望著宮外,有時會對著空氣輕聲喚“簡郎”,直到一個月后,傳來簡文昌突發惡疾、喉嚨失聲的消息。
那日她正在窗前描花,聽聞消息時筆桿“啪”地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大團墨。
她沒哭,只是盯著那團墨看了許久,從此再未提過“簡郎”二字,也再未笑過。
天和九年的風,吹落了御花園的花瓣。
往后宮中人人皆知順嬪得寵,卻少有人記得,她曾是那個在花叢邊笑起來比花還明媚的李瓊玉。
直到一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