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窗欞漏進(jìn)的微光里,宋昭赤足立在冰涼的青磚地上,月白色中衣裹著單薄的肩膀,在穿堂風(fēng)里輕輕顫動。
案上的油燈早熄了,唯有攤開在地上的長卷白紙泛著冷光。
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著他們追查數(shù)月的線索——從簡文昌的暴斃,到容妃身世,此刻都化作墨痕蜿蜒在紙間。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一顫。
陸昀抱著披風(fēng)立在門口,玄色錦袍還凝著外頭的霜氣。他望著地上凌亂鋪開的文書,目光掃過她沾著墨漬的指尖,喉結(jié)動了動:“公主這般作踐自己,是要讓線索陪著你病倒?”
話音未落,披風(fēng)已裹住她肩頭,帶著他身上的溫?zé)帷?
宋昭垂眸望著腳邊被燭淚燙出焦痕的紙卷,忽然輕笑:“陸大人來得正好。”
她赤足踩住紙卷邊緣,素手輕抬:“先太傅手書上所注的活人祭祀,到底是抓住了誰的把柄?讓人這么急于將他滅口。”
話音被風(fēng)卷著掠過懸在梁間的銅鈴,陸昀望著她,一邊應(yīng)和一邊蹲下:“先穿鞋,莫要凍著。”
晨霧漫過門檻,將地上的字跡暈染得微微發(fā)亮。兩人的影子在紙卷上重疊,恍若一幅未干的水墨,藏著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活人祭祀,是借他們的氣運,以固權(quán)勢,那人一定極重面子,渴望權(quán)力,以至于劍走偏鋒,誤入歧途。”
“這樣的祭祀……會在哪里舉行呢?”
“嗯……如果為了鞏固個人權(quán)勢的話,通常會在私宅舉行。但如果是為固家族權(quán)勢的話,會在祖宅尋一處莊重的地方舉行,以告上下先祖。”
宋昭眼神動了動:“你去查朝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員的祖籍是何處,還要重審這些年京中的失蹤案。”
“好,我去查。”他應(yīng)下,又補充道,“去江南的馬車,一位已經(jīng)備好了,此次我不便同去,你一定多加小心。”
“我只是去出席沈嫣然的婚宴,”她笑著捏了捏陸昀的耳垂,“放心吧,我會把汀蘭帶上。她是皇兄安插在這里的武婢,有她在不會有事的。”
陸昀的目光還黏她身上。
宋昭仰頭望著他緊鎖的眉峰,突然踮腳環(huán)住他脖頸。冷香混著書卷氣撲面而來,他僵在原地,任由宋昭抱了他一下。
她松開手時,陸昀看見她腕間被硯臺壓出的紅痕,喉間泛起酸澀。
“容妃那……”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我心里有數(shù)。”
宋昭彎腰拾起地上的文書,月光順著她后頸的弧度流淌:“你休息一會兒吧,眼下烏青都快掉到腮幫子了。”
陸昀無奈輕笑,卻在轉(zhuǎn)身時被拽住袖口。
宋昭將疊好的披風(fēng)塞進(jìn)他懷里,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按。
宋昭望著陸昀消失的轉(zhuǎn)角,指尖還殘留著披風(fēng)柔軟的觸感。廊下銅鈴叮當(dāng)作響,她這才轉(zhuǎn)身喚道:“青禾,取那件淡綠羅裙來。”
銅鏡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青禾捧著金絲繡梅的外裳輕嘆:“姑娘好歹用些早膳再去。”
“不必了。”宋昭接過羊脂玉簪綰發(fā),目光掃過案頭青瓷食盒,“把那盒血燕裝上,再備兩盒安神香。”
容妃所居的攬月閣籠罩在薄霧里,宋昭抱著食盒穿過垂花門,忽聽得內(nèi)室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守在廊下的宮女見是她,忙屈膝行禮:“公主來得正好,娘娘今晨又咳了血。”
掀開鮫綃軟簾,藥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容妃斜倚在湘妃竹榻上,蒼白的面容在織金錦被映襯下愈發(fā)脆弱。
“公主來了。”她抬手示意宮女退下,目光落在食盒上,“又是費心準(zhǔn)備的補品?”
宋昭將血燕盛在白玉盞里,指尖觸到容妃發(fā)涼的手:“娘娘剛小產(chǎn),需得好生將養(yǎng)。”
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黑影,她下意識望向?qū)m門方向,掌心卻被容妃輕輕攥住:“謝公主關(guān)懷。”
她不動聲色抽出手,往窗外掃了幾眼,只等沒動靜了才開口:“那日的事雖然畫屏已經(jīng)認(rèn)罪,可我仍心存疑慮。
“那幾個御前侍衛(wèi)如此迅速,押上了皇后娘娘身邊最得力忠心的宮女。
“且她下毒那么巧,就被幾個巡視的宮人看見。
“在皇后娘娘宮里當(dāng)事多年,見過的宮中爭斗相比不少,下毒之后,竟然不把藥方燒毀丟棄,真是蠢的令人……有些意外。
“您說是不是?”
容妃望著空了的手心,笑容僵了僵,卻還是保持著面上的和藹:“那丫頭既然已認(rèn)罪,皇上也將她處死。公主如今質(zhì)疑,難道是質(zhì)疑圣上徇私枉法,偏聽偏信嗎?”
宋昭低頭:“不敢。只是心中有所懷疑罷了:萬一……這小產(chǎn)只是一場自導(dǎo)自演的戲,而最終以皇后禁足、王家勢力受挫落幕。”
容妃出言打斷:“那可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戲。公主今日前來,難道是為了懷疑我?”
宋昭笑了笑,起身向她行禮:“娘娘何須如此激動?這背后之人是想借娘娘小產(chǎn)一事打壓王家氣眼,正好我也有此意,不知娘娘怎么想?”
容妃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錦被上的金線牡丹被攥得扭曲變形。
殿外的風(fēng)穿過鏤空窗欞,將案頭香爐里的沉香灰吹得簌簌揚起。
她忽而輕笑出聲,病態(tài)的紅暈浮上臉頰:“公主倒會說笑,王家勢大,打壓他們本就是皇上的心思,何須借我這副殘軀?”
宋昭垂眸望著盞中搖曳的血燕羹,瓷勺攪動間泛起細(xì)碎漣漪。
“這么說來,娘娘此舉,是順了皇上的心意?”
話音未落,容妃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月白色寢衣上,像綻開的紅梅。
“公主這般咄咄逼人,難不成,你與王家也有什么恩怨?”容妃緩過氣來,目光如冰。
窗外傳來寒鴉的啼叫,驚起一地霜霧。
她將白玉盞輕輕放在案上,起身時廣袖掃落一支銀簪,清脆的墜地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娘娘多心了。”
宋昭俯身拾起銀簪,簪頭的東珠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外戚專權(quán),禍亂超綱,誰都不愿意看到。”
她忽然湊近,溫?zé)岬臍庀⒎鬟^容妃耳畔:“況且朝中一直有傳言,說王家曾對先太傅一族趕盡殺絕,除了此等禍害,對段大人倒也算是好事一樁。”
容妃瞳孔驟縮,未及開口,外頭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
汀蘭掀簾而入,臉色凝重:“公主,陸大人急報。”
她恭敬行禮:“告辭。”
廊下銅鈴被風(fēng)撞得叮當(dāng)作響,宋昭踩著滿地霜花疾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