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這天的皇城，一早便浸在艾草與菖蒲的清香里。

宋昭推開窗，見廊下已被宮人掛起成束的艾草，碧青的葉片上還凝著晨露，與檐角垂下的五彩絲絡相映，倒添了幾分鮮活氣。

青禾端來新煮的粽子，竹籃里躺著蜜棗粽、豆沙粽，還有一兩只裹著松仁胡桃的，是御膳房特意為她留的。

宋昭拿起一只，粽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氣漫開來，咬開時，棗泥順著舌尖淌下，甜而不膩——這味道總讓她想起幼時，母親會在粽里藏一顆蜜餞，說吃了能祛一整年的晦氣。

桌上堆著一堆香囊，錦緞繡著纏枝蓮紋，邊角綴著流蘇，里面填了蒼術、白芷，聞著清冽提神。

她女紅不精，但略通藥理，就向蘇鶴清要了些祛風散寒、清心明目的藥材碾碎放入香囊。

午后的庭院里，小內侍們正湊在一處斗百草，笑鬧聲隔著花墻傳過來。

宋昭握著書卷坐在廊下，目光卻落在階前那盆菖蒲上——往年端午，母親總會教她認草藥，說菖蒲能“斬百邪”，可到頭來，終究沒能護住他們。

正午剛過，宮里遣人送來了雄黃酒，說是太子從宮外得的佳釀。宋昭望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沒了興致，只叫侍女倒了，換了杯清茶。

夏風拂過，廊下的艾草沙沙作響，腰間的香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香氣漫在衣襟間，卻總壓不住心底那點沉郁。

去歲隆冬，他倏然闖入這僻靜的一方天地。

像石子落入一潭死水，她出手搭救，從此泛起漣漪。

“在想什么？”

陸昀突然出現在身后。

宋昭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緊，轉過身時，臉上已漾開淺淡的笑意：“在看他們斗百草呢，倒有幾分趣致。”

陸昀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花墻那頭，小內侍們正為一株葉片肥厚的車前草爭得面紅耳赤，他唇角彎了彎，視線落回她腰間的香囊上：“這香囊倒是特別，香氣不似宮里常用的龍涎香。”

“不過是些尋常藥材罷了。”

宋昭指尖拂過香囊上的流蘇：“蒼術白芷之類，圖個清心安神。”她說著抬頭，見他手里提著個小巧的木盒，“大人這是……”

“剛從御花園那邊過來，見著些新奇玩意兒，想著你許會喜歡。”

陸昀將木盒遞過來，打開時，里面躺著幾支纏了五彩絲線的小箭，箭頭處嵌著瑩潤的珍珠：“民間有射柳的習俗，宮里雖不興這個，倒有巧匠做了些彩箭，說是能驅邪避災。”

廊下的艾草還在沙沙作響，陸昀忽然道：“御膳房新做了些薄荷糕，去嘗嘗？”

宋昭望著他眼底的笑意，心底那點沉郁似乎被風吹散了些。她點了點頭：“好。”

兩人并肩走在廊下，腰間的香囊輕輕晃動，艾草的清香混著薄荷的微涼，漫在夏日的風里，倒有了幾分難得的愜意。

……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緊接著，汀蘭的聲音帶著幾分罕見的急促，傳了進來：“公主，宮里剛傳來消息——容妃娘娘昨夜……小產了。”

宋昭猛地一頓，她抬眸，晨光映在眸中，卻未帶半分暖意：“她何時有的身孕？現在如何？”

“據說是凌晨時分發現的，”汀蘭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依舊努力維持著鎮定，“容妃娘娘昨夜獨自歇在偏殿，凌晨時分宮人進去伺候，才發現她倒在榻邊，身下都是血……太醫趕去時，已經晚了，龍胎沒保住。皇上震怒，眼下正命人徹查此事。”

容妃此刻小產，時機未免太巧——前幾日剛查到她身世存疑，牽扯出段譽峰舊案，轉頭她腹中的孩子就沒了。

是意外？還是有人刻意為之？若真是人為，是沖著容妃來的，還是……另有更深的算計？

她沉默片刻，聲音冷了幾分：“去，立刻打聽清楚，容妃昨夜接觸過什么人，偏殿的守衛、伺候的宮人都查一遍，還有……皇上那邊的反應，以及外戚一派今早的動靜，都一一報來。”

“是。”汀蘭應下，轉身的腳步聲比往日快了些許，顯然也意識到這樁事背后可能藏著的驚濤駭浪。

殿內復歸寂靜。

……

宋昭趕到容妃宮中時，殿內已是一片愁云慘霧。

容妃半倚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發髻散亂，往日里溫婉的眉眼此刻浸滿了淚水，正抓著前來探望的皇上的衣袖，嬌嬌弱弱地哭訴：“陛下！臣妾冤枉啊！昨夜臣妾只是覺得有些倦怠，讓侍女端了碗安神藥喝下，誰知后半夜突然腹痛如絞，疼得連呼救的力氣都沒了……等婢女發現時，那孩子……那孩子已經沒了啊！”

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淚水打濕了衣襟，聲音里滿是絕望與悲憤：“那是臣妾的孩子，也是陛下的骨肉啊！求陛下一定要為臣妾和孩子做主，徹查此事，揪出那黑心的兇手！”

宋珩坐在床沿，一身明黃龍袍也壓不住怒氣。

殿外便傳來一陣喧嘩。

御前侍衛帶著幾名仆從進來，身后押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宮女，正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貼身侍女，名叫畫屏。

“陛下，人證物證都已查明，此事乃是畫屏所為！”

蘇鶴清跪地行禮，雙手呈上一方錦盒：“這是從畫屏房中搜出的藥方，與容妃娘娘昨夜所服安神藥的殘渣比對，其中加了一味寒性極重的草藥，正是導致滑胎的元兇。且有宮人證實在昨夜亥時，見畫屏鬼鬼祟祟地在容妃宮門外徘徊。”

畫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得像篩糠，臉色慘白如死灰，卻死死咬著唇不肯說話。

皇后聞訊趕來，見狀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請罪，接過了蘇鶴清的話頭：“陛下，臣妾絕不知情！畫屏雖是臣妾身邊的人，但臣妾斷斷不會指使她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啊！”

容妃斜倚在鮫綃軟帳間，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淚痕縱橫，那雙往日盛著春水的杏眼此刻蒙著層水光，淚珠子懸在泛紅的眼瞼邊緣，隨著哽咽的顫抖搖搖欲墜。

畫屏一哆嗦，終于崩潰大哭起來，語無倫次地承認：“是……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容妃娘娘得寵，又懷了龍胎，奴婢怕……怕娘娘將來壓過皇后娘娘的風頭，一時糊涂……才……才犯下大錯……與皇后娘娘無關啊！”

容妃死死攥著皇帝明黃龍袍的下擺，睫毛簌簌顫動，像是瀕死的蝶撲棱著殘翅，眼淚要落不落，單薄的肩頭在寬松寢衣下不住起伏，抽噎聲破碎得如同被撕碎的綾羅，柔弱無依。

宋珩一揮手，吩咐侍衛將畫屏帶下去，賜鴆酒。

一番吵嚷折騰下來，案情似乎已然明了。

皇后管教下人不嚴，禁足中宮三月，閉門思過。

宋昭站在殿角，冷眼看著這出鬧劇落幕，指尖卻悄然攥緊。

畫屏認罪得太快，皇后的反應看似無懈可擊，可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個侍女的“一時糊涂”嗎？

她瞥了一眼榻上雖仍在哭泣，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平靜的容妃，心中的疑云，愈發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