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皇城的琉璃瓦頂暈染成模糊的剪影。
兩個人影一前一后,護著身側的蘇鶴清,避開巡夜的禁軍,悄無聲息地潛出了側門。
馬蹄踏在寂靜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很快便匯入城南荒地的黑暗里。
荒地雜草叢生,夜風卷著土腥味掠過耳畔,蘇鶴清攥緊了袖口,指尖冰涼——不明白宋昭到底要干什么。
宋昭提著一盞防風燈,昏黃的光暈在搖曳的草葉間跳動,照亮了陸昀手中鐵鍬入土的痕跡。
“咔”的一聲輕響,鐵鍬似乎碰到了硬物。兩人對視一眼,動作愈發謹慎。
泥土被一捧捧拋開,漸漸露出朽壞的木板,再往下,便是兩具交疊的枯骨。骨殖在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指骨處還殘留著未完全腐爛的布縷,夜風穿過骨縫,仿佛有細碎的嗚咽聲在曠野里回蕩。
宋昭跪在坑邊的硬土上,膝蓋撞得地面悶響。她沒看身側的陸昀和蘇鶴清,只垂眸望著坑里交疊的枯骨,喉間滾出一聲艱澀的氣音。
“女兒不孝,驚擾了?!?
她抬手按在額前,重重磕下去,額頭與凍土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今日掘土,絕非有意叨擾安寧,只是……只是有不得不查清的緣由。”
又是一個頭磕下去,額角已泛出紅痕。
“若有冒犯,皆因我而起。他日真相大白,必以禮安葬,告慰二位在天之靈?!?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混著夜風里的土腥味,帶著難掩的顫抖,“父親……莫要怪罪。”
三拜已畢,她仍跪在原地,脊背挺得筆直,卻能看見肩頭抑制不住的輕顫。
坑中的枯骨在昏暗里靜靜躺著,那些暗沉的痕跡被燈光照得明明滅滅,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這遲來的叩拜。
蘇鶴清別過頭,喉間溢出壓抑的抽氣聲。
夜更深了,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襯得這片荒地愈發死寂。兩具枯骨靜靜躺在泥土挖出的坑里,像一段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終于在今夜,隨著鐵鍬的起落,重新暴露在月光之下。
蘇鶴清蹲在土坑邊,指尖拂過枯骨泛著冷白的表面,防風燈的光暈恰好落在她微顫的指節上。
她先是掰開一截指骨細看,又俯身湊近顱骨,鼻尖幾乎要碰到那些細密的骨縫。
“這里……”
蘇鶴清忽然低喚一聲,指尖落在一截肋骨的內側?;椟S的燈光下,那處骨面比別處略深,帶著種暗沉的青灰色,像被什么東西沁透了似的。
她又轉向另一具尸骨的指骨,輕輕捻開殘留的朽木碎屑,指節末端的骨頭上,竟有幾處極細微的凹陷,邊緣泛著不自然的枯黑。
“不是刀劍傷,也不是疫病……”
蘇鶴清的聲音有些發緊:“你看這肋骨的顏色,還有指骨的枯敗痕跡,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里蝕透了?!?
她頓了頓:“我曾在醫書里見過記載,慢性毒物積在體內,死后年月久了,骨頭里會留下這樣的印記。”
風卷著草葉掠過坑邊,吹得燈光猛地一晃,那兩具枯骨在光影里仿佛動了一下,那些暗沉的痕跡便愈發清晰,像無聲的指控,在黑夜里洇開一片冰冷的寒意。
宋昭原本還緊繃著脊背,聽到蘇鶴清最后那句“慢性毒物”,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猛地踉蹌了一下,陸昀伸手扶她坑沿才穩住身形。
防風燈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臉上,能看見那雙眼素來沉靜的眸子里,先是漫上一層水汽,隨即就有滾燙的淚砸下來,砸在冰冷的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哭聲起初還壓抑著,后來索性松開了緊攥的拳,任由悲慟翻涌上來。
她半跪在地,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模糊了視線,連帶著坑中那兩具枯骨的輪廓都變得一片氤氳。
“是我來晚了……是我沒用……”
斷斷續續的哽咽混在風里,聽得人心里發緊。
“到死都沒能……沒能讓你們安穩……”
陸昀站在一旁——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的樣子,沉默地遞過一塊帕子,卻被宋昭揮手擋開。
宋昭的哭聲在曠野里蕩開,驚飛了草窠里幾只宿鳥,撲棱棱的翅膀聲劃破死寂,又很快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她伸手想去觸碰坑中的枯骨,指尖懸在半空卻猛地縮回,像是怕那蝕骨的毒物會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又像是怕這一碰,連最后一點念想都會碎成齏粉。
“他們……”話沒說完,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淚水混著夜風灌進喉嚨,又咸又澀。
陸昀終究還是上前一步,輕輕按住她的肩。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卻意外地穩,像是在無聲地說“有我在”。
蘇鶴清早已退到幾步外,背對著他們,肩膀微微起伏,方才觸碰過枯骨的指尖在袖擺下反復摩挲,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冰冷骨面上的暗沉印記。
“宋昭,”陸昀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彼а弁蛱K鶴清,“蘇大人,能看出大概是哪種毒物嗎?”
蘇鶴清轉過身,臉色比月光還要白:“不好說。醫書里提過,砒霜、鉛丹久積體內,都可能留下這類痕跡。但要確認……還得看有沒有其他線索。”
她頓了頓:“這具男骨的中毒程度要輕很多,應該是他生前就發現自己中毒,一直有在服藥?!?
……
夜色褪去時,三人已悄然返回皇城。蘇鶴清幾乎是踉蹌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剛掩上門,便雙腿一軟,順著門板滑坐在地。
燭火搖曳,映著她煞白的臉。
方才在荒地邊緣,陸昀的警告在耳畔回響——“今夜之事,你我皆是參與者。若秘密泄露,沒人能獨善其身,我們護不住你,更護不住這背后可能牽扯的人。”
月光落在他眼底,沒有半分溫度。
蘇鶴清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著,指尖仍殘留著枯骨的寒意,與陸昀話語里的冷厲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發冷。
深夜掘骨,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查明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