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抬手,示意殿內安靜。
他早年四處征戰,身上既有龍袍加身的威儀,亦存著幾分沙場磨礪出的坦蕩,此刻目光掃過凜國使臣,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兩國相交,貴在相知。凜國騎射英武,我朝文韻悠長,本就是天地間不同風光,何須分個高下?”
他端起玉盞,向使臣舉了舉:“今夜除夕,不談邦交,只論歲歡。宮中西苑已備下焰火,諸位隨朕移步御花園,共賞這漫天星火如何?”
眾人齊聲應和,簇擁著帝后往御花園去。
剛轉過回廊,夜空便炸開第一朵煙花,金紅碎屑簌簌落下,映得琉璃瓦頂一片璀璨。
宋昭落在人群后,望著漫天絢爛出神,鬢邊的赤金鑲紅寶抹額被煙火照得發亮。
“皇妹好興致。”
身側傳來低啞的嗓音,三皇子一身墨色錦袍,肩上落了點煙花燃盡的灰燼:“方才殿上當真是口舌伶俐。”
宋昭回頭,見他眉峰間還凝著邊關風沙刻下的冷硬,眼底卻藏著暖意:“皇兄取笑了。倒是皇兄,十年未歸,這宮宴的熱鬧,還習慣嗎?”
“有皇妹在,便習慣。”三皇子望著她鬢邊的紅寶,忽然低笑,“父皇讓你來我府中,怕是也存著讓我們兄妹親近的意思。”
宋昭指尖拂過暖閣窗邊的冰棱,霜花在她袖口凝成細珠。
她干笑兩聲,回想起那日去他府中做客的情景。
當宋昭將皇上準許他們查閱二皇子卷宗的消息帶給他時,三皇子握著茶盞的手猛地收緊。
青瓷杯沿在他掌心壓出白痕。
十年前那場“意外”,二皇子暴斃的卷宗被封存時,他正被發配邊疆,連靈前一拜都成奢望。
此刻聽見“共閱”二字,喉間竟有些發緊:“父皇當真……允了?”
“皇家的話,從來半明半暗。”宋昭轉身,鬢邊紅寶在燭火下泛著沉穩的光,“但至少,我們能親手翻開那本被蟲蛀了十年的賬冊了。”
三皇子沉默片刻,忽然抬眸看她,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警惕,更有幾分探究:“你費了這么多心思,究竟是為了什么?不只是為了我那一塊虎符吧。”
宋昭望著窗外飄落的碎雪,忽然輕笑:“皇兄還記得父皇總說,皇家子女的‘想要’,從來不該只盯著眼前的封賞。”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在窗欞的冰紋上,“我想要的,不是二皇兄死得明明白白,是那些所有藏在黑暗的蛀蟲,都曬曬太陽。”
“至于報答……”
她回頭,眼波清亮如洗:“我希望借皇兄的權勢,助我籌謀。”
三皇子望著她,忽然想起兒時這妹妹總愛追在二哥身后,搶他腰間的玉佩玩。
十年光陰磨去了稚氣,卻磨不掉她眼底那點執拗。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茶梗在杯底沉成個堅定的弧度:“好。我答應你。”
遠處的海棠樹后,陸昀靜靜立著。
海棠樹的陰影漫過陸昀的靴底,他望著不遠處那道并肩而立的身影。
此刻煙花炸開,她側臉的輪廓被染成金紅,三皇子說“有皇妹在”時,她垂眸輕笑。
腰上的玉佩是她送他的年禮,此刻被他抓在指尖把玩。玉佩的棱角硌著掌心,倒不如馬車里,她帕子上的纏枝蓮蹭過手背時,那點若有似無的癢。
他該轉身去查太子宴請御史的后續,可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追著她鬢邊的紅寶,直到那抹紅隨人群往暖閣移動,才低頭盯著靴尖的雪痕,喉間泛起一點澀意。
這盤棋里,他原該只是執棋人的手,可不知從何時起,竟會為棋子無意間的一抹笑,亂了落子的節奏。
煙火在他眼中明明滅滅,他望著那兩道并肩的身影,直到又一聲煙花炸響,才悄然隱入樹影深處。
……
宮宴的喧囂漸遠,宋昭踏著殘雪回到蘅霜苑,檐角的宮燈在風里輕輕搖晃,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剛解下鬢邊的赤金抹額,新來的侍女汀蘭便捧著個錦盒進來:“公主,陸大人差人送了年禮來。”
錦盒打開時,一股淡淡的松煙香漫出來。
里面并非什么名貴物件,只是一錠新制的徽墨,墨面刻著細巧的纏枝蓮紋,與她帕子上的花樣如出一轍。
墨旁壓著張素箋,字跡瘦勁有力:“聞公主近日整理舊檔,此墨宜書宜畫。歲末安康。”
宋昭指尖撫過墨面的紋路,想起除夕前夜在藏書樓,她隨口提過舊墨干澀難用。
那時陸昀正站在書架后翻找卷宗,逆光里只看見他垂首的剪影,原以為他并未在意。
窗外又有零星煙火升起,映得那錠墨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她將墨塊放進紫檀木筆洗旁,忽然發覺這尋常年禮,竟比滿殿的金玉更讓人記掛。
汀蘭提醒她:“公主,恕奴婢多嘴。方才回宮時,我在路邊瞧著陸大人,但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公主要不要遣人問一問?”
她將徽墨放回錦盒,對侍立的汀蘭道:“取我案頭那方端硯來,再備些松煙墨——就說我要連夜抄錄幾份舊檔,讓陸大人明日一早來取。”
汀蘭應聲而去時,宋昭望著燭火里跳動的光影輕笑。
他既不肯明說,她便給他一個臺階。
有些心緒不必說破,像這除夕夜里的煙火,暗處的光亮,原就該借著風,悄悄遞到對方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