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金磚涼得刺骨,宋昭伏在地上,鬢邊的珍珠流蘇垂落,掃過冰冷的磚面。
“阿昭這些日子,倒是清閑?!?
皇帝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嚴,也藏著幾分父女間的疏離,“四皇子倒臺,東宮那邊鬧得不可開交,你這蘅霜苑,倒成了京中最太平的地方?!?
宋昭叩首的動作穩而緩,金枝玉葉的身份壓在肩頭,反倒讓她的聲音比往日更沉:“兒臣病中體弱,朝政之事,不敢妄議。”
“不敢?”皇帝低笑一聲,那笑聲撞在殿梁上,落下來時帶著寒意,“沈太醫的女兒,煜兒的愛妾在牢里,你去探了四次;醉香樓與戶部的賬冊莫名失竊,有人指證是上次與你一同驅趕惡犬的侍衛所為——阿昭,這叫‘不敢妄議’?”
她指尖攥緊了袖中的帕子,繡著的纏枝蓮被捏得變了形:“沈太醫在兒時對兒臣多有照拂,念及舊恩,探視一二合情合理;至于卷宗,太子是儲君,查案需用,兒臣身為公主,理當相助。”
“理當?”皇帝忽然提高了聲音,龍椅扶手被他按出清晰的指痕,“干涉朝政,膽大妄為,你忘了自己是朕的女兒?”
宋昭的脊背絲毫未動。
她伏得更低,額角幾乎要貼上金磚:“兒臣不敢忘。只是……江南鹽商案里枉死的百姓,總不能也忘了?!?
殿內靜了片刻,香爐里的龍涎香燒得正烈,模糊了君臣與父女的邊界。
“三皇兄今早入宮,跪在殿外三個時辰,求您重查二皇兄的舊案。”
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去云州十年,身上的傷好了又添,卻從未忘了自己是皇家子嗣——兒臣在想,皇家的血脈里,除了權力,總該還有點別的?!?
“放肆!”皇帝猛地拍了下龍椅,震得燭火都晃了晃,“朕的兒子,朕的江山,輪得到你來置喙?”
宋昭沒有抬頭,只是叩首的動作更重了些:“兒臣不敢。只是昨夜夢見母后,她說……這宮墻太高,人心太雜,她實在不忍心看見那些受苦的百姓。”
皇帝的氣息陡然粗重起來,半晌,才聽見他疲憊的聲音:“罷了,你身子不好,回去歇著吧?!?
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朕繁忙,你代朕去三皇子府里坐坐吧?!?
走出養心殿時,雪已經停了。
宮道旁的紅梅被雪壓著,倒有幾朵倔強地探出來,沾了滿身晶亮的雪粒。
青禾扶著她的手臂,低聲道:“公主,陛下這是……松口了?”
宋昭回頭望著遠處養心殿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她輕輕拂去肩頭的落雪,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父皇是在試探我,也是在試探三皇兄。他想看看,我們兄妹倆,是不是真的敢把當年的事,再翻出來?!?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鬢邊的珍珠流蘇——那是母后留給他的遺物,眸底翻涌著徹骨的寒意:“而我要讓他知道,有些債,就算過了十年,也得還。”
話音落時,宮道盡頭的馬車已碾著青石板緩緩靠近。
宋昭抬手按住飄動的流蘇,踩著車夫搭來的手登車時,裙角不慎勾在車轅木刺上,身子微晃的瞬間,車廂里忽然伸來一只手。
是陸昀。
他指尖還沾著剛磨過的墨香,隔著半寸距離虛虛托在她腰側,見她站穩便立刻收回,指節卻在袍袖下悄悄蜷了蜷。
“公主。”他聲音比尋常低些,馬車顛簸著駛動,車壁上懸著的琉璃燈輕輕搖晃,暖光漫過他微垂的眼睫,“剛得了消息?!?
錦盒遞過來時,兩人指尖不經意相觸。宋昭覺出他指腹的薄繭,像被細針輕輕刺了下,慌忙接過錦盒的動作帶倒了他放在手邊的茶盞,茶水濺在他袖口,洇出片深色。
“抱歉。”
她抽帕子去擦,他卻先一步按住她的手。
帕子上繡著的纏枝蓮蹭過他手背,低聲道:“不妨事?!?
錦盒里的紙條展開,一行瘦勁的字跡躍入眼簾:太子在府中宴請了三位御史,怕是要對三皇子發難。
宋昭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成灰燼:“青禾,去備份賀禮,明日去三皇兄府里,我得親自去看看,這位戍守邊疆十年的皇兄,手里究竟藏著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馬車碾過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響,像極了當年二皇兄在雪地里追著她跑時,腳下踩出的聲音。宋昭閉上眼,睫毛上沾了點未化的雪粒——
這場戲,她既是公主,是妹妹,更是執棋者。而父皇,她的親爹,就是那個最該被將死的王。
……
太和殿內暖意融融,鎏金炭盆燃著銀絲炭,映得梁柱上的蟠龍騰起層金輝。
長案上羅列著餃子、如意糕與臘味拼盤,青瓷碗里的屠蘇酒冒著熱氣,與檐外飄落的碎雪相映成趣。
帝后身著吉服居中而坐,階下宗親百官按品級列坐,樂師奏起《歲華紀勝》,舞姬執紅梅踏歌而來,水袖掃過處,竟帶起幾片人造的“飛雪”。
宮人捧來盛滿椒酒的玉壺,君臣共飲的瞬間,殿外煙花驟然炸開,將朱紅宮墻照得如白晝一般。
只是時不時有一道不太友好的目光落在宋昭身上。
酒過三巡,歌舞正酣之際,一位身著異域服飾的外國使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手中還握著一只酒盞,眼神中帶著幾分醉意,卻又隱隱透著挑釁。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殿中央。
這位使臣乃是來自北方的凜國,近年來凜國國力漸盛,對大啟朝多有覬覦之心。
此次前來參加除夕宮宴,本就心懷不軌。
使臣掃視一圈在場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宋昭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久聞天朝公主多才多藝,今日宮宴如此熱鬧,不知公主可否為我等獻藝一曲,讓我等領略領略天朝的風采?”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宮宴之上,公主身份尊貴,豈有隨意為使臣獻藝之理?這使臣分明是蓄意挑釁。
在座的幾位公主都面露難色,低頭不語。
宋昭心中一凜,但面上依舊端莊得體,神色未變。
她盈盈起身,微微福身,聲音清脆悅耳,卻又不失威嚴:“使臣大人遠道而來,本公主理當盡地主之誼。只是,我天朝禮儀之邦,向來以禮相待。使臣大人此要求,于禮不合。若使臣大人對我天朝文化感興趣,本公主倒可與大人探討一二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之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使臣沒想到宋昭并未慌亂,反而言辭巧妙地拒絕了他的無理要求,心中有些惱怒。
他冷笑一聲,道:“詩詞歌賦?那都是文人墨客的玩意兒,我凜國兒郎向來只懂騎馬射箭,上陣殺敵。公主既然不愿獻藝,莫不是對自己的才藝并無信心?”
她輕輕抬手,示意一旁的宮女取來一把古琴。待古琴安置妥當,宋昭緩緩坐下,玉指輕拂琴弦,發出幾聲清脆的試音。
“使臣大人既如此執著,那本公主便獻丑了。不過,聽聞凜國以騎射為長,想必對音律之道了解甚少。本公主彈奏一曲,還望大人能聽出其中意境,也不枉我一番彈奏?!?
琴聲清冽,如潺潺流水,似微風過林。
一曲終了,宋昭起身,微微福身,目光坦然地看向使臣:“使臣大人,可聽出了其中意境?”
使臣面色微紅,他雖對音律一竅不通,但也知這琴音美妙非凡,卻又不愿輕易認輸。
他強裝鎮定道:“琴音倒是好聽,只是不知這與我凜國騎射相比,又有何高明之處?”
宋昭輕輕一笑,眼神清澈而堅定:“使臣大人,我天朝文化源遠流長,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皆蘊含著無盡智慧與哲理。這與凜國的騎射并無高低之分,只是文化不同罷了。我天朝向來主張與各國友好往來,相互尊重彼此文化。若使臣大人一心只想分出高下,那便是對我天朝文化的不尊重,也是對兩國友好關系的破壞。”
宋昭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
使臣語塞,心中雖有不甘,但也不敢再輕易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