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龍案上明明滅滅。
皇帝宋珩皺著眉,睡得不大安穩。
夢里是漫天黃沙的古戰場,阿凝正蹲在他身邊,用陶碗舀著渾濁的河水給他喝。
水帶著點土腥味,她卻先喝了一口才遞過來:“放心,沒毒。”她手腕上還纏著塊舊布條,是前幾日傳遞密信時被箭擦過的傷,血漬早就發黑。
“阿凝,”他抓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指節上磨出的繭子——那是數糧草冊子、捻麻繩結密信磨出來的,“等我坐上那把龍椅,就昭告天下,你是唯一的皇后。鳳冠霞帔,六宮虛設,我只要你。”
她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伸手拍掉他肩上的沙礫:“誰稀罕那鳳冠?不如多留幾間空房給傷兵住。”
說著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烤得焦脆的野雀腿,她掰了肉多的那半塞給他:“快吃,夜里要偷襲敵營,你得攢著勁。”
肉香混著硝煙味鉆進鼻腔,他想告訴她,他真的做到了。
金鑾殿的梁柱雕著盤龍,國庫的糧草堆成了山,可他找遍了宮城,再也找不到會把烤雀腿先遞給他的人。
“阿凝!”他猛地起身,卻見她轉身要往烽火里走,背影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他撲過去想抓,卻一頭撞在床沿。
驚醒時,指尖還殘留著夢里那點虛幻的溫度,案上的龍鳳呈祥燭燃得正旺,映得旁邊那把空置的鳳椅,在深夜里泛著清冷的光。
他踉蹌著走到書架前,指尖劃過一排排鑲金嵌玉的書冊,最終停在最底層那只不起眼的木匣上。
匣子里沒有珍寶,只有一卷泛黃的畫像。
他輕輕展開,燭光立刻漫過方凝的眉眼——畫里的她穿著尋常布裙,手里還攥著半張軍務輿圖,嘴角噙著笑,眼里的光比此刻殿上的燭火還要亮。
畫師是他登基后尋來的,憑著記憶描摹了三個月,卻總差了點什么。
后來他才想明白,差的是她袖口磨出的毛邊,是她腰間那把總沾著草屑的短刀,是她談論糧草時眼里的銳光,那些被朝臣斥為“粗陋”的東西,恰恰是他刻在骨血里的念想。
“他們說你出身草莽,配不上鳳印。”他指尖撫過畫像上她的鬢角,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說你舞刀弄槍,失了婦容。可他們忘了,當年若不是你帶著將士夜襲糧倉,咱們連冬天都熬不過去。”
那年他剛登基,金鑾殿的地磚還沒焐熱,朝臣們就捧著宗室玉碟跪在階下,說王氏有“鳳儀”,說方凝“難母儀天下”。
在戰場上面對腥風血雨毫不畏懼,此刻卻擋不住滿朝文武的“祖宗禮法”。
最后他咬著牙封了王氏為后,轉頭在偏殿抱著方凝,看她把鳳冠霞帔的圖樣撕了個粉碎。
“我不要這些,”她眼睛紅紅的,卻笑得倔強,“我只要你還記得,當年在戰壕里分你半塊麥餅的人是誰。”
那時他只當是句玩笑,直到兩年后她誕下雙生子,抱著兩個襁褓笑得溫柔,他才懂她話里的意思——她從不要什么特例,只盼著她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只是后面宮里妃嬪漸多,他的心思也逐漸不在方凝身上,而她也漸漸不愿意見他了。
二皇子宋熾自小聰慧,四歲能背《孫子兵法》,六歲隨他看軍演,眼里的光像極了年輕時的方凝。
他心里早定下了儲君人選。
天和十五年,二皇子中風暴斃,死在十二歲那年。
方凝在宮中沒有去看最后一眼,連葬禮也未出席,最后只對他說:“算了。”
此后再不愿見他。宋珩疑心王氏,卻不敢深究,王家勢力在朝堂上盤根錯節,宋熾暴斃前夕也正在彈劾外戚勢大。
很難不讓人多想。
他后悔讓宋熾過早干涉朝政,他不甘心。
二皇子走后,他想立三皇子為儲,朝堂上又是一片反對聲。
“陛下若再偏私,恐方氏權傾朝野!”
“大皇子乃嫡長子,廢長立幼,于禮不合!”
他看著階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忽然想起當年跟著他打天下的老弟兄,大多已被這些“禮法之士”排擠得告老還鄉。
他終究是妥協了,看著大皇子被立為太子,看著方凝把三皇子的衣襟縫了又縫。
“后來他自請去云州,你沒攔。”
宋珩對著畫像低語,指腹按在畫中人微微蹙起的眉峰上,“你說云州苦寒,風沙能把人骨頭磨碎。可你更怕他留在京城,走他二哥的老路。”
畫像上的方凝依舊笑著,仿佛在說當年那句“我只要你記得”。
宋珩將畫卷起,緊緊抱在懷里,龍袍的金線硌得胸口發疼。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像極了當年戰場上傳來的鼓點,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端著半碗濁水,笑著說“沒毒,你先喝”。
天和十六年,方凝自縊。
他慢慢走到那把空置的鳳椅前,伸手按在冰涼的扶手上。
天和九年,他參加百家宴時,遇見了一個與方凝極為相似的女子。
只是那女子已為人妻。
這有何難?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方凝,如此完美的替代品,怎能錯過?
可那女子不愛他,甚至有了別人的骨肉。在他容忍她將那孽障生下來之后,她為了她的先夫竟然狠心喝藥流掉了他們的孩子。
宋珩將那卷畫像狠狠摜在地上,宣紙撕裂的脆響在空寂的大殿里蕩開,像一道冰冷的裂痕。
他猛地轉身,龍袍下擺掃過案幾,將堆疊的奏折掃得滿地都是,墨汁濺在明黃的袍角上,暈開一片暗沉的黑。
“為什么?”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烈火燎過,目光死死盯著殿中那尊鎏金香爐,仿佛那里站著滿朝文武,“朕問你們——為什么?!”
“當年朕在死人堆里爬的時候,是誰說‘陛下仁德,當承天命’?如今朕坐了這龍椅,倒成了你們口中‘偏私無度’的昏君?”
他一腳踹翻旁邊的花架,青瓷碎片混著殘花滾了一地,“王氏占了后位還不夠,連朕想立哪個兒子當太子,都要被你們指著鼻子說‘于禮不合’!”
他踉蹌著后退兩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眼里卻燒著更烈的火:“宋炘自請去云州那日,跪在殿外三個時辰,說‘兒臣愿守邊關,換父皇安心’。安心?朕怎么安心?!他才十二歲,要去那風沙里啃干糧、睡寒帳,就因為你們說‘方氏勢大’!”
“還有阿凝……”他忽然哽咽,喉結劇烈滾動著,“她跟著朕從泥里滾出來,替朕擋過箭、籌過糧,到最后連個皇后的名分都撈不著。你們說她‘不端莊’,可這天下,哪一寸不是她陪著朕打下來的?!”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自己胸口,龍袍下的骨骼發出悶響:“朕給了你們太平,給了你們俸祿,給了你們這金鑾殿上的一席之地……可你們呢?你們要朕的骨肉遠走他鄉,要朕的發妻飽受委屈,要朕眼睜睜看著最像她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你們口口聲聲說‘為了江山’,可這江山,到底是誰的江山?”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質問,在空曠的大殿里反復沖撞:“朕是皇帝,是你們的君父!可你們……到底有沒有人,真的愛過朕哪怕一分?!”
殿外的夜風吹進來,卷起地上的碎紙,像無數只蒼白的手。燭火劇烈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金磚上,拉得又瘦又長,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孤家寡人。
這天下他坐穩了,可當年許諾的情深,終究成了泡影。真正愛過她的,或許只有方凝。
可他們的孩子,一個埋在了皇陵角落,一個與他離心。
“阿凝,”他喉結滾動,聲音混著燭火的噼啪聲,“這龍椅,我坐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