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滅,映得佛堂梁柱上的蛛網(wǎng)簌簌發(fā)抖。
宋昭剛將凍得發(fā)僵的手按在門閂上,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踏雪的悶響,混著刀劍相碰的脆響——不是她那匹被驚走的馬,蹄聲沉厚,倒像是高頭大馬。
她猛地縮回手,將火折子往袖中按了按,只留一點橘色微光映著半張臉,屏息貼在門后。
“殿下,這風雪太大,前頭好像有座寺廟。”是個年輕侍衛(wèi)的聲音,帶著被風嗆住的沙啞。
“嗯。”另一人應(yīng)了聲,嗓音清冽如碎冰相撞,聽不出情緒。
宋昭心頭一跳。這聲線……京中年輕的皇族,除了如今深陷囹圄的四皇子和尚未長大的五皇子,唯有那位常年駐守北境、鮮少入宮的三皇子宋炘。
傳聞他十三歲便上了戰(zhàn)場,性子比北境的寒風還要冷硬。
佛堂厚重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帶著殿外草木清氣的風倏地涌了進來,卷過供案上裊裊的檀香,掠起宋昭鬢邊一縷青絲。
那縷發(fā)絲在她頰邊輕輕打了個旋,才緩緩落下,露出她完整的面容來。
眼睫垂落時像蝶翼停駐,眼波流轉(zhuǎn)間,似有秋水含光,偏偏眼尾又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添了幾分不經(jīng)意的柔。
肌膚在殿內(nèi)昏黃的燭火下泛著瑩潤的光,連風吹過留下的細微絨毛都看得清晰,卻絲毫不減那份清絕,讓周遭的經(jīng)文、香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她一人,美得驚心動魄,又帶著種不染塵埃的靜。
風雪裹著個人影闖進來,玄色披風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頭銀線繡的暗紋——那是皇子親衛(wèi)的制式。
“殿下,里頭好像有人。”侍衛(wèi)的刀“噌”地出鞘半寸。
宋昭借著對方腰間玉佩反射的微光,看清了來人的輪廓。
三皇子宋炘比傳聞中更挺拔,玄色錦袍外罩著貂裘,領(lǐng)口沾著未化的雪粒,眉眼深邃如寒潭,正沉沉地望著她藏身處。
“出來。”
他沒拔刀,只抬了抬下巴,指尖在腰間玉佩上輕輕摩挲著,動作漫不經(jīng)心,眼神卻銳利。
宋昭知道躲不過,索性松開手,讓火折子的光徹底亮起來,照出自己一身素色披風。
她刻意將半張臉埋在披風里,只露出雙眼睛:“見過殿下。”
宋炘的目光頓了頓,他沒作聲,只朝侍衛(wèi)擺了擺手,示意收刀。
“這荒山野嶺,怎會有女子獨行?”
他往前走了兩步,靴底碾過地上的殘雪,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看你的披風料子,不像尋常百姓。”
宋昭的手在袖中蜷緊。她認得他腰間的玉佩,龍紋少了一爪,是親王規(guī)制,卻比尋常親王的玉佩多了道刀痕——傳聞是去年平定邊境叛亂時,他用玉佩擋過一箭。
“在下宋昭,忝為當朝公主,見過各位。””
她垂著眼,披風下擺沾著的雪粒化了水,露出內(nèi)里月白色的宮緞裙角。
宋炘的視線落在那點月白上,眉峰微挑。宮緞是貢品,那昭儀公主的待遇何時如此好了?
他卻沒點破,只轉(zhuǎn)身對侍衛(wèi)道:“去生堆火。”
侍衛(wèi)應(yīng)聲去拆墻角的木柴,火星噼啪炸開時,宋昭才看清宋炘的臉。
他左眉骨上有道淺疤,從眼角延伸到鬢角,非但不猙獰,反倒添了幾分悍然之氣。
此刻火光映著他的側(cè)臉,同是皇族,太子空有外戚撐腰卻無才干,四皇子藏著陰詭算計,他卻像北境的雪,冷得坦蕩。
“你認識寒山寺的僧人?”宋炘忽然開口,目光掃過她腳邊那串從后院帶出來的殘灰。
“前幾日聽京里老嬤嬤提,早年寒山寺未荒時香火極盛,她還來求過平安符。我想著反正順路,便過來瞧瞧這舊日名剎的模樣,也算解解悶。”
三皇子倚在斷了半截的殿門旁,玄色勁裝勾勒出利落的肩背線條,衣料上沾著些草屑與泥土,顯然是走了不少路。
“順路?皇妹原先要去哪兒?”
沒等她回答,他身邊的暗衛(wèi)就匆匆來報:“殿下,周圍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一伙黑衣人。”
宋炘皺眉,沒再問下去,站起身走到外面。
宋昭看著他,忽然想起方才在山壁下看到的車夫尸體。
那些人是沖她來的。
燭火猛地竄高,映得他眉骨上的疤痕愈發(fā)清晰。
不過片刻,其中一人的尸體便被拖了出來。
宋炘用刀鞘挑開他的面罩,在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服飾,眉峰皺了皺:“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府上的護院,這個衣服錯不了。”
宋昭的心沉了下去。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趙承嗣,看似執(zhí)掌監(jiān)察,實則慣會利用職權(quán)結(jié)黨營私,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暗中斂財無數(shù),京中不少官員都要賣他幾分薄面。
趙家唯一一個女兒,是慶妃。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她蠢,派人行兇竟連個衣服也不換,這不白白送死嗎?
“看來皇妹得罪了不少人。”
宋炘轉(zhuǎn)過身,刀上的血珠滴在雪地里,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看來我可得好好‘保護’你了。來人,將這位‘昭儀公主’押上馬車。”
宋昭肩頭微沉,卻沒掙扎,只抬眼看向宋炘,燭火在她瞳仁里跳了跳:“皇兄這是把我當階下囚了?”
“不然呢?”宋炘用刀背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玄色衣袍上濺的血點在雪光里格外刺目,“皇妹藏得夠深,一邊來這荒寺,一邊被趙家的人追殺——你當我真信你是來禮佛的?”
“趙家想殺我出氣,如今人被你殺了,慶妃怕是要急瘋了。”
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暗衛(wèi)低喝一聲“戒備”,宋炘卻抬手止住他們:“是禁軍。”
宋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輛烏木馬車沖破夜色,車簾被風掀起的瞬間,能看見陸昀的身影。
“這也是來殺你的?”
“……不是。”
“哦?”宋炘挑眉,“那是來給你送茶的?”
“皇兄打算怎么辦?”宋昭轉(zhuǎn)頭,“那一院子的尸體可不好解釋。”
宋炘沒答,反倒將刀收了鞘,對暗衛(wèi)吩咐:“把尸體拖去后院燒了,別留下痕跡。”
又看向宋昭,語氣帶了點玩味,“既然皇妹說不是來殺你的,那不如……我們陪他們演場戲?”
他伸手,竟親自去扶宋昭的胳膊,指尖觸到她衣袖時微微一頓:“上車。戲,總不能少了主角。”
宋昭被他半扶半押著走向馬車,經(jīng)過寺門時,正好撞見陸昀急匆匆跑下來,看見宋炘,臉色一白,剛要說話,就被宋炘一個眼神逼了回去。
“告訴父皇,”宋炘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我?guī)Щ拭萌e處‘敘舊’,你們回去等著——或者,你們想跟來旁聽?”
轉(zhuǎn)頭又聽見他對暗衛(wèi)吩咐道:“去查查趙承嗣。”
宋昭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殺的是我,皇兄摻和進來干什么?”
“再怎么說,我現(xiàn)在也算是你名義上的‘皇兄’,你被人追殺,我總要查清楚的。況且都察院的人,手里沒幾條人命,怎么爬得上去?”
宋炘嗤笑一聲,忽然傾身靠近,玄色衣料帶著雪夜的寒氣,“但我更想知道,皇妹你——到底干了什么?值得趙家動這么大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