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的清晨,巷子里飄著各家熬粥的甜香,混著檐角滴落的融雪水,濕冷中透著暖意。
攏了攏披風,看了眼身旁的陸昀:“沈芃那老狐貍,今日臘八節總該在家吧?”
陸昀指尖轉著折扇——哪怕天寒地凍也改不了這習慣,淡聲道:“他女兒沈嫣然在四皇子府受的委屈,昨夜剛傳到他耳里,此刻多半正窩在書房生悶氣。”
沈大人有一女,名喚沈嫣然,是個挺出名的美人,粉衣素容,靜如百合帶露,動如棠梨映雪。只可惜被四皇子擄走,做了貴妾。
兩人踏著薄雪走到沈府門前,門房見是他們,面露難色:“見過昭儀公主,陸參領。大人吩咐了,今日不見客。”
宋昭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遞過去時笑眼彎彎:“這點心是宮里廚子新做的棗泥糕,配臘八粥正好。您看門辛苦,墊墊肚子。”
門房接過紙包捏了捏,摸到里面硬硬的銀粒。
門房猶豫片刻,終是進去通報了。不多時,便引著他們往書房去。
臘月初八的寒氣浸在骨縫里,連日光都帶著層薄冰似的冷。
宋昭領口的白狐毛被風卷得微微顫動。
門房引他們穿過抄手游廊時,廊下掛著的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影在青磚地上碎成一片斑駁。
書房里燃著炭,暖意裹著淡淡的苦茶味漫出來,沈芃背對著門站在窗前,玄色官袍的下擺垂在腳踏上,落了點從窗外飄進來的雪沫子。
“二位光臨,有失遠迎。”
他轉過身行禮時,宋昭才發現他眼下的烏青比昨日更深,像是熬了整宿,語氣里也并無半分欣喜。
桌上的臘八粥還冒著熱氣,蜜棗和蓮子浮在濃稠的米漿里,卻沒動過幾勺。
“今日是臘八節,怎么不見沈小姐回家探望?”宋昭狀似無意問道。
沈芃捏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節泛白。窗外雪落無聲,他喉結滾了滾,終是一聲未發。
“我給大人帶來了一份禮物。”
陸昀開口,將袖中揣著的紙卷往桌上一放,紙頁展開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晃了晃:“四皇子昨夜在醉香樓的賬目,沈大人要不要過目?”
沈芃的呼吸猛地頓了頓,手一抖,茶杯里的茶水濺出來,在深褐色的桌案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那是……皇子的私事。”
他聲音發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紙上瞟。
“私事?”宋昭將帶來的銅暖爐往他手邊推了推,爐身的纏枝蓮紋被炭火烤得發燙,“那嫣然姑娘在柴房凍了半宿,也是私事?”
她看見沈芃的指尖顫了顫,像被爐壁燙到似的縮了縮,卻終究沒移開。
“沈嫣然是您的女兒。”
宋昭將帶來的暖爐放在桌上,銅爐上刻的纏枝蓮紋被炭火烘得發燙,“我們知道您攥著簡文昌的秘密,怕牽連女兒才不肯開口。但您看,如今她在火坑里,您守著那秘密,護得住誰?”
沈芃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暖爐上,半晌才啞聲道:“你們想怎樣?”
“我們幫你把嫣然接出來,保她平安。”
窗外的雪下得密了,簌簌聲裹著風聲灌進窗縫,沈芃望著窗臺上積起的薄雪,忽然拿起桌上的粥碗,大口吞咽起來。
糯米的軟糯混著杏仁的微苦滑進喉嚨,他嚼著一顆沒煮爛的蓮子,澀味從舌尖漫到心口——就像他這些年守著秘密,看著女兒跳進火坑的滋味。
“大人愛女心切,我自是知曉。若我說到做到,大人可愿給我一句真話?”
沈芃的指節在桌案上磕了磕,聲音發澀,帶著幾分遲疑:“你們……當真有辦法?”
宋昭從懷中掏出戶部侍郎的賬冊的抄本,拍在小幾上:“這些,夠不夠換大人一句真話?”
沈芃看著那本可以置四皇子于死地的賬冊,咽了咽唾沫,嘴唇囁嚅著。
“寒山寺……”
他把空碗往桌上一擱,瓷碗與桌面相撞的脆響驚得燭火跳了跳,“第三尊佛像,左手邊第三塊磚。”
宋昭瞥見沈芃望著窗外的眼神,那層凍了許久的堅冰終于裂開道縫,雪光從縫里漏進來,映得他鬢角的白發格外清晰。
“多謝大人。”
廊下的冰棱不知何時化了些,水珠順著棱角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一聲聲,像是在數著那些藏在雪底下的事,離見天日還有多久。
……
馬車碾過結了薄冰的石板路,發出咯吱輕響。
宋昭望著車窗外掠過的紅燈籠影,陸昀則摩挲著袖中那張沈芃畫的寒山寺草圖,燭火在兩人之間投下兩道沉默的影子,一路晃到宮門前。
“你當真有辦法?若是官僚與審刑院沆瀣一氣,那我們做的豈不是無用功?”陸昀狐疑。
“他若將這賬冊呈到御前,別說一個妾了,就是整個四皇子府也保不住。”
宋朝忽然吸了吸鼻子,鼻尖微動,轉向陸昀:“你受傷了?”
陸昀抬眸,眉峰微挑:“你怎么知道?”
“方才在沈府沒留意,這會子馬車里悶,”宋朝指尖點了點鼻尖,語氣篤定,“一股淡淡的三七味,混著當歸的藥香,藏都藏不住。”
昨夜去查證據時,在后巷撞見了醉香樓的護衛。
那幾個人出手狠辣,陸昀避開了迎面而來的刀,卻被側邊揮來的短匕劃了左臂。
他反手用折扇格開第二波攻擊,趁亂翻上墻頭,本想脫身,怎料對方竟撒了網。
落地時踉蹌了幾步,手肘磕在石墩上,擦破了好大一塊皮。
好在他早有準備,摸出袖中迷煙甩過去,才借著夜色脫身。回來后簡單用三七粉敷了傷口,想著不打緊,沒成想草藥味還是被聞出來了。
宋昭瞥了他一眼:“你這幾日先不用跟著我了,過段時間我會自己去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