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綠苔刮凈,露出溫潤的青灰色石面,被掃得干干凈凈的雪堆在路側,壓著幾枝剪下來的紅梅,艷色映得石板愈發清潤。
回廊的朱漆重刷過,紅得沉穩,廊下換了新銅鈴,鈴舌是瑩白的玉片,風過時叮咚作響,脆生生的,倒壓過了穿堂的寒氣。
石臼里盛著半臼清水,映著檐角的藍天,偶有雪水從檐上滴落,砸出一圈圈細碎的圓暈。
宋昭回來時,院子里的太監正指揮著宮人,將新的牌匾掛上蘅霜苑的門頭。
這是皇上親自提筆寫下的牌匾。
話是這般說,她心里卻清明。
皇上這步棋,是試探,也是幾分說不清的補償。
那日她提及“年年盼父皇儀仗”,原是賭皇上心底那點對早逝順嬪的舊情,如今看來,賭中了三分。
這一月,宋昭果然如外人預期般“安分”。
每日清晨臨摹《女誡》,偶爾出宮尋人下棋,午后在竹下翻醫書,傍晚便讓青禾煎藥——不是給誰喝,是熬了藥膏,專治冬日凍傷,分發給新來的灑掃宮人們。
“公主何必費這勁?”青禾不解,“這些人哪敢領您的情。”
宋昭正用銀簪挑去藥膏里的藥渣,聞言抬眸,望向宮墻盡頭那抹淡淡的日影:“他們不敢領,卻會記。記著蘅霜苑的宋昭,不是個只會躲在角落里怨懟的人。”
她要的從不是宮人的感激,是讓這些最擅傳話的“耳目”,把她的“無害”傳到各處去——尤其是慶妃與四皇子的耳中。
果然,不過半月,就有消息傳來:四皇子在府中摔了茶盞,罵宋昭“裝模作樣”;慶妃則在皇上面前嘆她“孤苦,總算有了好去處”,話里話外,都把她當成了翻不起浪的角色。
這日午后,竹影搖窗時,陸昀來了。
他穿件月白錦袍,手里拎著個竹籃,說是“給公主送些新到的銀骨炭”。
青禾識趣地退了出去,他才從籃底摸出張折疊的紙條,壓低聲音:“戶部侍郎的賬冊,我找到了些端倪,四皇子這半年從江南鹽稅里挪了不少銀子。”
宋昭接過紙條,指尖觸到他指腹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刀的痕跡。
她展開紙條,上面用炭筆勾勒著幾筆賬目,字跡利落,像他的人。
“鹽稅是父皇的心頭肉,”她看完,將紙條湊到燭火邊燃了,灰燼落在青瓷碟里,“但現在動他,太早。”
陸昀望著她映在火光里的側臉,許久未曾說話。
宋昭將燃盡的灰燼倒進窗外的雪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見那夜,你被人追殺?”
“記得。”
“你當時在查什么事情,惹的那人如此大動干戈?”她緩緩道。
“一樁舊案。”
“舊案?是有關二皇子的吧。”
他瞥了眼案上攤開的醫書,書頁停在“中風急救”那一頁。
她猜到了。
他不禁回憶起天和二十四年的秋日。
二皇子的死,被太醫院最終定論為“中風猝發”,可那一日的細節,卻像浸了水的墨團,暈開層層說不清的疑影。
彼時他還是二皇子府上的幕僚,那天二皇子宋熾在書房修訂《新律》,恰逢秋雨連綿,窗縫漏進的風帶著潮氣,吹得燭火搖搖晃晃。
近午時,伺候的太監聽見書房里“哐當”一聲響,推門進去時,見二皇子歪倒在案前,右手還攥著朱砂筆,左手卻僵直地垂著,嘴角淌下涎水,已經說不出話來——正是中風的典型模樣。
太醫院院判趕來時,他瞳孔已經散了大半,灌下去的急救湯藥全從嘴角流了出來。
皇后帶著太子“聞訊趕來”,太子站在廊下沒進門,只讓太監傳話“請太醫盡力”,自己卻和皇后低聲說了許久的話,期間皇后頻頻朝書房方向看,眉頭緊鎖。
傍晚時分,二皇子斷了氣。
皇帝趕到時,見他手指還死死摳著案上的《新律》草稿,紙頁被戳出幾個破洞,上面寫著“裁撤外戚恩蔭”幾個字,墨跡被淚水洇得發藍——誰也說不清,那是他中風前的淚,還是后來宮人擦拭時蹭上的水痕。
按規矩需留院判與兩名以上太醫共同驗看,可當晚皇后以“皇子薨逝,體面為重”為由,只讓院判沈芃一人在尸身旁待了半個時辰,便匆匆蓋上了棺蓋。
更奇的是,二皇子中風前喝的那杯參茶,本是他每日午后必用的,那天伺候沏茶的小太監,轉天就被發賣到了皇陵,理由是“笨手笨腳,驚擾了皇子靜養”。
太子在葬禮上哭得最兇,說“阿熾一生勤勉,竟遭此橫禍”,轉頭卻以“二皇子書房晦氣”為由,讓人把他常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劈了燒了——那椅子扶手上,有個不易察覺的小缺口,像是被什么尖銳物器反復刮過,缺口里還殘留著一點淡青色的粉末,沒人知道那是什么。
等她抬眸時,見陸昀已走到竹影里,背影挺拔如松。
“陸昀,”她忽然喚了一聲,“你信我嗎?”
陸昀指尖微頓,抬眼恍惚間,他在宋昭眼中看見了宋熾的身影。
陸昀記事起,就在冰天雪地里縮著,破棉襖里塞著干草,餓極了就去搶野狗嘴里的骨頭。
七歲那年,他凍僵在街角,是賣炭的張老翁把他揣進懷里,用一身煤煙味裹著他回暖。
老翁無兒無女,炭車就是他們的家,陸昀跟著他在寒風里吆喝,用凍裂的小手幫著搬炭,夜里就擠在炭窯邊的窩棚里,聽老翁講“做人要像炭火,看著黑,心是熱的”。
十二歲那年冬,老翁為了多掙幾個錢給陸昀添件棉褲,冒雪出去買炭,卻被惡奴刁難。
一個身穿大氅的男子二話不說擲出腰間玉佩替人解圍,轉身卻對瑟瑟發抖的老翁溫聲說“碎玉不值錢,莫要掛懷”。
二皇子帶他們回府,讓老翁做了家丁,教他讀書寫字,見他記性好、心思細,讓他做了幕僚。
陸昀總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衫,案頭擺著那半截炭秤,替二皇子整理文書時,會在“裁撤苛捐”的條陳旁悄悄畫個小炭爐。
他以為日子總算有了暖意,卻在十七歲那年撞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廝往二皇子的參茶里投東西,他想喊,卻被捂住嘴拖進柴房,等他掙脫出來,二皇子已經歪倒在案前,手指還摳著《新律》。
二皇子離開之后,他過得像條喪家犬,直到看見禁衛營招兵。
穿上灰撲撲的甲胄那天,他對著營前的銅鏡照了照,鏡里人眉眼間盡是冷硬,只有左手虎口處,還留著當年幫老翁搬炭時燙出的疤,像塊沒燒透的炭,藏著點不肯涼透的余溫。
陸昀喉結動了動,寒意仿佛都被這陣心動驅散了些,他望著眼前人,聲音里不自覺帶了點自己都未察覺的軟,“信。”
她開口:“你到底……是誰?”
他把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她要的不是他的保護,是信息。
竹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
宋昭望著陸昀消失的方向,指尖輕輕叩了叩案上的醫書。
蟄伏不是不動,是等風來。而她知道,風,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