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星潛
- 素衣謠
- clnnln.
- 2839字
- 2025-07-12 14:19:13
旨意傳到蘅霜苑時,宋昭正對著窗外的飛雪出神。
青禾難掩雀躍:“公主,皇上允了!不僅讓修繕苑子,還說您可自行挑揀下人,禁足也解了!”
宋昭指尖輕撫茶盞,眸底掠過一絲冷光。
皇上這步棋倒是“周全”,明著給了她自由,實則是想借著修繕和招人的由頭,安插眼線進來。
她抬眼時,臉上已浮起淺淡的笑意:“知道了,去把庫房里那幾本關于園林修繕的冊子找來。”
青禾應聲退下,陸昀的身影從廊下轉進來,玄色衣袍沾了點晨露的濕意:“倒是比預想中順利。”
“順利才更要當心。”
宋昭將一片枯葉從小幾上摘去,“他既肯放我出去,必然在宮外也布了眼線。不過這樣也好,正好借招人的名義,把咱們的人安插進來幾個。”
陸昀頷首:“我已讓人備好了,都是干凈可靠的。倒是你,打算何時出宮見秋蕊?”
“就今日午后。”宋昭轉身,從妝匣里取出一支素銀簪子,“趁著苑里亂糟糟的,正好脫身。”
午后的陽光透過云層,在宮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蘅霜苑里果然一派忙碌,工匠們搬著木料穿梭,管事嬤嬤領著幾個新挑來的宮女在廊下點卯,亂中有序,卻也無人留意到兩個穿著粗布短打的身影混在送廢料的雜役里,低著頭走出了宮門。
出了宮墻,宋昭摘下頭上的帷帽,露出一身利落的湖藍衣裙,陸昀則換了件青布長衫,兩人并肩走在熙攘的街上,倒像對尋常的兄妹。
醉香樓在京城南隅,是長安有名的酒樓,此刻正是午后歇業的時候,門虛掩著。
宋昭上前輕叩門板,三長兩短,節奏分明。
門很快開了道縫,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探出頭,見是他們,眼睛一亮,連忙拉開門:“姑娘,公子,里面請。”
“秋蕊姑娘可在?我來討教棋藝,勞煩妹妹幫我傳句話,就說‘蘅霜苑的海棠枯了,有故人來見’。”
那小姑娘愣了一會,隨即點頭:“好,您稍等。”
不過半刻便有人來通報,宋昭如愿見到了秋蕊。
她比兒時記憶中清瘦了些,眉宇間卻多了幾分警惕。
進了內堂,秋蕊麻利地沏上茶,壓低聲音道:“多年未見,公主倒是出落的貌美。”
“久別重逢,難道就只有這些客套話嗎?”
“公主,”秋蕊苦笑了一下,手指捻著妻子,“我知公主心中有怨,只是過去這么多年了,再追究下去,對您無甚益處。”
宋昭看著棋盤,手中拿起一枚白子,輕笑道:“我記得兒時你便醉心棋藝,我可否討教一二?”
秋蕊也不推脫,執黑子先行:“那我獻丑了。”
“你我無需這般生疏,今日來,確有要事相問。”宋昭不急不緩,落下一子。
“公主,并非我不愿相告,只是當年之事,牽扯太多,我也不甚清楚,若說出來,怕是徒增麻煩。”
宋昭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向秋蕊:“你以為你現在不說,就能安然無恙?我若不尋根究底,找出真相,你我都不會有好下場。”
秋蕊的手微微一抖,黑子差點落錯位置:“順嬪當年……當年之事,后宮眾人皆諱莫如深,又豈是我一些小小宮女可以隨意置喙的。”
宋昭執白子的手指懸在棋盤上方,皓腕微傾,骨節因用力而泛出淺淡的青白。
母親究竟犯下何等大錯?
她眼簾低垂,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目光落在交錯的棋路上,似在思索,指尖的白子卻遲遲未落,仿佛那枚小小的棋子有千斤重。
宋昭定了定心神,將手中白子落下。
秋蕊捏著黑子的手緊了緊,指腹蹭過冰涼的棋面,留下淺淡的痕跡。
她抬眼,棋子落在棋盤上時,發出一聲略顯急促的輕響,濺起細小的灰塵。
“這里落子,怕是不穩。”宋昭忽然開口,指尖終于落下,白子穩穩停在黑子斜對角,恰好截斷了對方的路數。
她抬眸時,眼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指尖在棋盤邊緣輕輕敲了敲,節奏不急不緩。
秋蕊的指尖猛地一顫,她慌忙將棋子攥緊,指節泛白,盯著那枚白子看了半晌,才緩緩吁出一口氣,重新揀起一枚黑子。
這次落子前,她的指尖在棋面上懸了又懸,肩膀微微繃緊,像是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
直到宋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她才咬了咬下唇,將黑子重重拍在棋盤上。
宋昭喝茶的動作頓了頓,眼尾余光掃過秋蕊緊抿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峰,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我服侍娘娘多年,她突然身死,我亦是心痛萬分。”
宋昭放下茶盞,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間輕輕轉了半圈,目光重新落回棋盤。
秋蕊的視線在棋盤上逡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頭的布料,額角滲出細密的薄汗。
“我不逼你。”
她忽然抬頭,與宋昭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又像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抓起一枚黑子胡亂落下,落子的位置明顯失了章法。
宋昭看著那步明顯慌亂的棋,指尖的白子輕輕點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位,聲音平靜無波:“棋路如人心,慌了,就容易露破綻。”
她的指尖停在棋上,沒再動,只靜靜地看著秋蕊。
秋蕊的手僵在半空,臉上血色褪了幾分,捏著黑子的手指微微發顫,最終無力地垂下,棋子“當啷”一聲落在棋盤邊緣,滾了兩圈才停下。
宋昭放下白子,緩緩道:“秋蕊姑娘,我也算你一手帶大,你該知道我的脾性。我母親被廢,我在這宮中如履薄冰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絲線索,你忍心讓我放棄?”
見秋蕊沒有應答,宋昭點頭告退。
秋蕊低頭看著棋盤,久久不語,半晌才道:“當年順嬪深受皇上寵愛,卻不知為何,順嬪與皇上大吵一架,一夜之間失寵。皇上大發雷霆,隨后順嬪便……便香消玉殞了。”
宋昭眼神一凜:“皇上與她是因何事起的矛盾?”
秋蕊又落下一子:“傳言……傳言順嬪曾與一位外臣有過接觸,被皇上知曉了,可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宋昭緊追不舍:“那外臣又是何人?”
秋蕊眉頭緊皺:“公主,我真的不知。我只知道,順嬪失寵那日,皇上雷霆震怒,整個后宮都噤若寒蟬。”
她咬了咬嘴唇,猶豫再三:“您兩歲那年,娘娘再度有孕,您可知道?”
宋昭心中一動:“她失寵可是與這孩子有關?”
秋蕊搖了搖頭:“我不清楚。只是天和十三年冬日,娘娘有孕后不久,春梅姐姐身死,天和十四年春娘娘便小產,隨后就被幽居在蘅霜苑了。天和十七年娘娘身死,我等被驅逐出宮,再后來的事我便不知曉了。十年了,我將這些事憋在心底,終于能一吐為快了。”
宋昭看著棋盤,心中思緒萬千:“多謝。”
秋蕊苦笑:“希望殿下早日查清真相,也希望殿下能平安無事。”
“方才那步‘鎮神頭’,你本有轉圜的余地。”
宋昭的聲音放得柔緩,另一只手取過帕子,替秋蕊拭去額角的薄汗,“慌什么?便是輸了棋,也總有復盤的機會。”
秋蕊眼眶泛紅,喉間哽咽著說不出話。
她原以為今日這局棋是宋昭的興師問罪,卻沒料到宋昭每一步看似凌厲的落子,都在暗里替她護住了棋盤中最關鍵的活眼。
方才那步亂棋若是被旁人抓住,后果不堪設想,可宋昭偏用一枚“天元”,不動聲色地將那處破綻掩了去。
宋昭順手將自己那杯尚溫的茶推到她面前:“棋要慢慢下,路也要慢慢走。”
她指尖在棋盤上輕輕一劃,將秋蕊方才失了章法的那枚黑子挪到斜側三寸處,“你看,換個位置,便是柳暗花明。”
她抬頭時,見宋昭正看著自己,眼底那抹笑意比先前真切了許多,像春日里漫過堤岸的暖水,輕輕漫過心頭。
“無需害怕。”
“多謝公主。”秋蕊攥緊掌心的黑子,指腹蹭過冰涼的棋子,卻覺得渾身都暖烘烘的。
宋昭笑了笑,重新拾起一枚白子,卻沒落在棋盤上,反倒放進秋蕊空著的那只手里:“明日此時,還來對弈么?”
秋蕊握著那枚溫潤的白子,重重點頭,先前的緊繃盡數化作眼底的清亮。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兩人交疊的棋路上,也落在彼此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