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應聲:“是。”
她看了眼宋昭蒼白的臉色,眼底閃過一絲擔憂,卻沒再多問,躬身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宋昭與陸昀二人,晚風卷著玉蘭的淡香掠過,吹得宋昭鬢邊碎發輕揚。
陸昀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沉聲道:“沈芃在太醫院待了二十余年,能在波詭云譎的后宮里安穩至今,絕非易與之輩。你明日見他,需得步步留心。”
宋昭抬眸,眼波在暮色里漾開一層淺淡的涼:“我知道。只是母親當年被廢后,便是這位沈太醫常來問診。他當年開的補藥方子我也全看過,并無異樣。”
陸昀眉峰微蹙:“需不需要我……”
“不必。”宋昭打斷他,指尖的梅花瓣被捻得微微發皺,“他是沖著我來的,我親自應對更穩妥,你待在屋外即可。合歡公主方才那眼神,怕是已起了疑心。”
陸昀喉間低笑一聲,玄色衣袍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疑心便疑心,左右幫你查了這么多事,我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他頓了頓,看向宋昭,“倒是你,明日見沈芃時,你打算如何應對?”
宋昭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
她抬眼時,眸中已多了幾分清明,“他若真想探話,定會先自曝些什么,我且聽著便是。”
陸昀頷首,不再多言。
暮色漸濃,宮墻深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一聲疊著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
次日巳時,沈太醫提著藥箱跟著青禾走進蘅霜苑。
他約莫五十上下,身著藏青常服,面容清癯,頷下留著三縷短須,瞧著一派溫和,只是那雙眼睛,總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感慨。
“公主安好。”
沈太醫拱手行禮,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屋內陳設,最后落在宋昭臉上,“聽聞公主風寒未愈,老夫特來瞧瞧。”
宋昭倚在榻上,裹著層薄毯,聲音帶著病后的沙啞:“有勞沈太醫了。”
沈太醫坐下診脈,指尖搭在她腕上,閉目凝神片刻,眉頭微蹙:“公主脈象虛浮,寒氣倒是散了些,只是這心神不寧,怕是夜里睡得不安穩?”
“勞大人掛心,許是前些日子受了驚嚇,夜里總有些夢囈。”
宋昭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尋常事。
沈太醫收回手,提筆寫藥方,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輕響。
他忽然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聞姑娘前些日子在梅林遇了惡犬,還救下了合歡公主?”
宋昭端起茶盞的手微頓,垂眸吹了吹浮沫:“確有此事。”
“多年未見,公主已長成大姑娘了。”
“大人說笑了,時過境遷,沒有什么是不變的。如今太醫院都是些年輕面孔,我唯有見著大人方才覺得安心,如今與您一同進試同僚應不剩幾個了吧?”
沈太醫筆尖一頓,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笑道:“公主這話實在折煞在下了。太醫院向來是后浪推前浪,這些年輕后輩醫術精進,倒是我這把老骨頭,靠著幾分舊識情分才勉強立足罷了。當年的同僚大多致仕歸鄉,或轉調別處,留在院里的確實寥寥無幾。”
“這些年久不與外人往來,外面的事竟生疏得很了。倒是不知先生如今官任何職?想必是擔著要緊差事的,瞧著便氣度不凡。”
“公主謬贊了,承蒙皇上厚愛,老夫如今是太醫院院使。”
宋昭端著茶盞的手指收緊,抬眼看向沈太醫,只見他臉上笑意溫和,眼底卻像蒙著一層霧,看不真切。
“說起來,前幾日似乎是前任院使的忌辰,大人可記得?”
“自然記得。”沈芃臉色有些不自在,擦了擦汗,“只是斯人已逝,不敢多提。”
“我聽聞當年大人與前任院使簡文昌交情匪淺,這些年可曾祭奠過他?”
“那是自然的。”
宋昭指尖捏著茶盞的力道松了松,杯沿在案幾上輕輕一磕,發出細不可聞的輕響。
她抬眼時,長睫先顫了顫,像是有什么重物壓在心頭,連帶著眼底那點清光都淡了幾分。
“真是可惜了,好好一個人,因這樣的丑事而死。話說我還從未見過這位簡太醫,大人可知道他的什么逸事?他可曾有過什么紅顏知己亦或是心上人?”
那姿態,像是滿心惋惜堵在喉頭,偏又要強壓下去,只留些微余韻在眉梢眼角,既不過分流露,又讓人分明察覺到那份故作的憾意。
沈芃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頓,他垂眸看著茶湯里晃悠的碎影,喉結極輕地滾了滾,再抬眼時,臉上已浮起慣常的溫和笑意。
“故人已逝,多說無益。”
他聲音平穩得像無風的湖面。
只是尾音里裹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沙啞,抬手捋了捋頷下短須,指尖劃過胡須時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顫,卻偏要扯出個淡笑來:“倒是公主還記掛著這些舊事,難得得很。”
那雙眼瞧著依舊清明,只是眼底深處藏著的潮意,被宋昭盡收眼底。
她抬眸看向對方,眼尾那點天然的淡紅仿佛染上了幾分悵然,輕輕搖了搖頭:“不說了,倒是我多嘴了。”
沈太醫寫完藥方,將紙遞給青禾,又道:“公主且放寬心,按時服藥,再配上些安神的熏香,夜里便能睡得安穩些。”
他起身告辭。
走出蘅霜苑的宮門,踏上長街。
他停下腳步,抬手捂住了臉。
指縫間先是沁出一點濕意,緊接著便有溫熱的液滴爭先恐后地涌出來,順著指腹滑進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肩膀微微聳動,喉間滾出極輕的抽氣聲,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半分響亮的嗚咽也發不出來。
只能死死攥著袖口,將那些翻涌的悲慟往肚子里咽,連帶著牙關都咬得發顫。
他佝僂著背,像一截被秋霜打透的枯木,唯有那不斷從指縫溢出的濕痕,泄露了方才在人前強撐的鎮定下,藏著怎樣洶涌的潰堤。
陸昀在宮墻磚瓦之上,垂眸望去,長街上那個佝僂的身影正用袖角抹臉,喉間壓抑的抽氣聲順著風飄上來。
他指尖扣著斑駁的墻沿,指節泛白。
宮墻內外,一邊是他居高臨下的沉默注視,一邊是沈芃藏在喧囂漸歇的長街里、不敢放聲的慟哭。
暮色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一個在墻頂如孤隼蟄伏,一個在街心似殘葉飄零,隔著數丈之遙,卻共享著同一片沉下來的天色。
當晚,那只黑鴿子停在蘅霜苑窗口。
宋昭放下茶盞,指尖冰涼,從鴿子的腳環上取下那一小卷油紙,隨后捧了一把苞米來。
那只被她叫做“小黑”的鴿子歡快的吃著,全然不知道白日發生了什么。
那張油紙上,他的字帶著股勁兒,筆畫剛硬利落,大概敘述了白天沈芃出宮門之后的表現。
末尾是他寫的一行小字,“沈芃有問題,要不要我去查查他這些年的底細?”
宋昭執筆微頓,腕間輕轉,筆尖落紙時帶起細響。
她垂眸望著紙面,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運筆時指節輕動,墨痕在紙上漫開,襯得素手愈發白皙。
另一張小紙上是她清秀的簪花小楷:
沈院使今日來訪,談及簡太醫時神色有異。問及舊事,他雖強作鎮定,卻難掩悲戚,似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