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忠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整個賬房大院,陷入了一種比死亡還要可怕的靜默。
所有之前還心存僥幸、企圖抱團(tuán)對抗的賬房先生們,此刻全都臉色煞白,雙腿發(fā)軟,“撲通、撲通”地,接二連三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他們看著那個癱在地上,口眼歪斜,不省人事的族叔,又看了看那個站在一旁,神色冰冷,仿佛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蒼蠅的少女。
一股源于靈魂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臟!
這個女人,不是在跟他們斗法。
她是在索命!
她手里的那把算盤,就是催命的閻王令!
“來人。”
汪以安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甚至沒有多看地上的汪德忠一眼,只是用一種近乎厭惡的語氣,平靜地吩咐道:“把他拖下去,找個郎中看看,別讓他就這么死了,便宜了他。”
他隨即轉(zhuǎn)向那些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參與了貪墨的管事和賬房們,眼中那最后一絲溫情也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笑面虎”專屬的、冰冷的殺意。
“至于你們……”他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像是一塊寒冰,“侵占公款,結(jié)黨營私,按我汪家家法,本該亂棍打死!按大明律法,更是罪加一等!”
他一揮手,門外早已待命的護(hù)衛(wèi)隊,“唰”的一聲,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阿默,把這些人,連同罪證,一并扭送官府,交由府臺大人,嚴(yán)加審辦!”
“送官?!”
那幾個跪著的管事一聽,嚇得魂飛魄散,當(dāng)場涕泗橫流,拼命磕頭求饒。
“大公子饒命啊!我們再也不敢了!”
“我們也是一時糊涂,受了汪德忠的蠱惑啊!求大公子看在我們?yōu)橥艏覄谧鞫嗄甑姆萆希o我們一條生路吧!”
然而,汪以安的臉上,沒有半分動容。
他最恨的,就是背叛。
眼看護(hù)衛(wèi)們就要上前拿人,一道清冷的聲音,卻突兀地響了起來。
“且慢。”
所有人皆是一愣,循聲望去,只見開口的,竟是沈素心。
汪以安也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沈素心上位的絆腳石,將他們一并清除,豈不是正好?她為何要阻止?
沈素心迎著汪以安的目光,微微搖頭,隨即走到他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飛快地說道:
“大公子,現(xiàn)在,還不能送官。”
“為何?”
“因為欽差,馬上就要到了。”沈素心的聲音,冷靜而理智,“我們現(xiàn)在最缺的,不是殺幾個人來立威,而是時間。是能將所有舊賬,都扭轉(zhuǎn)過來的時間!”
“此刻把他們送官,汪家內(nèi)部貪腐的丑聞,立刻會傳遍整個揚(yáng)州城。那遠(yuǎn)道而來的欽差,正好抓到了我們最大的把柄,到時候,他想怎么拿捏我們,我們就得怎么受著!”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比汪以安更加冰冷的、屬于資本家的絕對理性。
“更何況,把他們關(guān)進(jìn)大牢,一了百了,實(shí)在是太便宜他們了。”
她抬起眼,看著那些跪在地上,滿眼祈求的“罪人”,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我要他們,在絕望中,為汪家,流盡最后一滴汗,榨干最后一點(diǎn)利用價值。”
汪以安聽完,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再一次為她那超越年齡的、可怕的謀算和格局而感到震驚。
他想的是泄憤,是懲罰。
而她想的,卻是在懲罰的同時,將所有損失,都轉(zhuǎn)化為對自己最有利的籌碼!
“好。”汪以安緩緩點(diǎn)頭,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深不見底的欣賞所取代,“都聽你的。”
得到汪以安的首肯,沈素心轉(zhuǎn)過身,重新面向那些跪在地上的賬房們。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的、待處理的廢品。
“想活命嗎?”她冷冷地開口。
“想!想!求沈掌柜開恩!”眾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磕頭。
“好。”沈素心點(diǎn)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現(xiàn)在,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
她走到賬房堆積如山的舊賬冊前,隨手一指。
“三日之內(nèi)。”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你們,要把汪家?guī)旆坷锼蟹e壓的舊賬,一字不差地,用我的‘三欄賬法’,全部重新整理一遍!”
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跪著的賬房先生,全都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讓他們,用那個他們之前鄙夷不屑的“歪門邪道”,去整理他們引以為傲的“祖宗之法”?
這……這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這是誅心啊!
“怎么,不愿意?”沈素心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也行。”
她慢條斯理地說道:“那我現(xiàn)在就收回成命。三日之后,新賬若成,你們的罪,我可以向大公子求情,既往不咎。若做不完,或是賬上有半點(diǎn)差池……”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那我就把你們做的假賬,和我查出來的真賬,新賬舊賬,兩本賬,一起打包,親手送到欽差大人的案頭。”
“到時候,各位是掉腦袋,還是流放三千里,又或是去礦上當(dāng)一輩子苦役,就全看那位欽差大人的心情了。”
“你們,自己選。”
“轟!”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
地獄和一線生機(jī)之間,根本不需要選擇!
“我等愿意!我等愿意!”
“求沈掌柜給機(jī)會!我們一定做!一定在三日內(nèi)完成!”
以汪德忠的幾個心腹為首,所有犯事的賬房,全都拼了命地磕頭,那模樣,仿佛只要能活命,讓他們?nèi)コ允憾荚敢狻?
沈素心此舉,恩威并施,一石三鳥!
不僅兵不血刃地拿到了所有賬目,解決了新賬法推行的最大阻力,更是將這群最頑固、最熟悉舊賬的反對者,變成了她手下最賣力、最不敢出任何差錯的免費(fèi)苦工!
這等手段,這等心計,讓一旁看著的汪以安,都感到脊背發(fā)涼。
接下來的兩天,整個汪家賬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忙碌之中。
幾十個老賬房,在沈素心提拔起來的幾個年輕心腹的監(jiān)督下,不眠不休,通宵達(dá)旦地整理著堆積如山的舊賬。
他們從一開始的抗拒、別扭,到后來,在親自上手體驗到“三欄賬法”那無與倫比的清晰和高效后,漸漸變成了震驚、麻木,最后,化為了深深的、無可奈何的敬畏。
他們終于明白,自己之前守著的那套“祖宗之法”,在這套新賬法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擊。
時代,真的變了。
而眼前這個少女,就是帶來變革的、他們絕對惹不起的神!
改革,進(jìn)行得如火如荼。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只要再有三天,不,兩天!只要再有兩天時間,汪家所有的賬目,都將煥然一生,變得天衣無縫,再不怕任何人的清查!
沈素心站在院中,看著燈火通明的賬房,一直緊繃的心,終于有了一絲絲的松懈。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第三天清晨,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時——
“咚——!咚——!咚——!”
揚(yáng)州城樓的方向,突然傳來了急促、沉悶、令人心悸的鐘聲!
這是有品級在三品以上的、京城來的大官抵達(dá)時,才會敲響的“迎官鐘”!
緊接著,一名負(fù)責(zé)在城門處打探消息的汪家下人,像一頭發(fā)了瘋的公牛,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沖進(jìn)了汪家大門!
他甚至來不及喘口氣,就用一種帶著哭腔的、撕心裂肺的聲音,發(fā)出了絕望的嘶吼:
“不好了!大公子!沈掌柜!不好了!”
“欽差!欽差稅監(jiān)的儀仗……”
“已經(jīng)到揚(yáng)州城外了!!”
“比原計劃,提前了整整五天!!”